菠菜

薛松爽 · 发表于 2012-2-13 16:48:37

《菠菜》
　　
我在火葬场看到了菠菜。
　　
北风里，几个嚎啕的人
要将一场雪哭下来。
　　
菠菜那么嫩，那么绿
贴着地皮生长。
　　
看门的老头每天拿着镰刀
割上那么几棵。
　　
《白杨》

它的银白的皮肤下藏着辽阔的祖国
它的疆土上奔跑着无数列冒烟的火车
它的闷罐车厢坐满了黑色的人群
它的人们有虫类和兽类
患着各种的疾病
疟疾，癫痫，瘟疫
它的穷人领着最小的儿子
打着竹板唱着莲花落
肚子里找不到一粒米
它的夜晚漆黑
星空下老翁逾墙
老妪饮泣
它春天的泥土弹坑密布
开满了野花

《槲》

我坐在地上
面孔金黄
仿佛我不是人间的孩子
这春天摘净的叶子
剥光的树皮
与我无关
肚皮里草根叫苦
黄水咆哮
我不该来到这个人世
我是一只老虎
在这样的年代
就应该呆在空山
枕着清凉的落叶
慢慢死去
把金黄的皮挂在
坚硬的
树梢上

《蒲公英》
　　
最性感的女人
体内有坟墓的清凉
　　
有细雪，树荫，河流
无数吵闹的孩子
一吹即散

《看穿》

冬夜的月光下，我看穿了大地
看穿了腐土下穿行的蚯蚓
柔软的身体全由名词组成
当他们被斩断
残破的身躯便蜷曲着再生
长出另一个柔软的头颅

我看穿了一株乌柏
隐忍住肋骨间的香气
似一位替古国守孝的老人
饮服了多少碗浓重的中药
缭绕的火焰如同绳索，捆住柔韧的身躯
押往青天的断头台

我也看穿了一个人，深夜在大地上行走
如一块沉默的石头
他的忧患是一只鹳鸟的忧患
他的欣喜是一树梅花的欣喜
月光下他衔枚疾进，将大地切开，将大地之肺切开
月光下面，图穷匕见

《杀楸》

我一直想把那棵楸树杀死。
半夜
我摸出青铜
蘸着月光磨砺
我要用这无坚不摧的
寒光
将这棵乌黑的楸树杀了
将树顶扯下来的一匹匹白布割断
将白布上的飘卷的鹅毛大雪踩扁
将树根下
鸣叫的蟋蟀们一只只捉住
车裂
将五千年里窃窃私语的声音
揪出来敲碎
将滚滚狼烟里川流不息的身影
揭下来烧毁
我要将这棵大树砍倒
将满树手掌般的心脏般的草纸般的
哭泣的颤栗的歌吟的
叶子一片片
摘下来揉成碎末
杀死
杀死
杀死

《落日》

浑圆的落日即将坠落
向着开阔的河道西望
无边的景物焕发血洗的光彩
这景象让我有一刻的感动
让我感动于朕的无限江山
我是一个真正沦落了江山的帝王
守着自己的衰草羊群垃圾般的人民
我要在太阳落山之前
为他们披上一件丝织的衣衫
教他们吟唱阳春白雪
歌颂这最后的太平盛世
在日益逼近的哒哒马蹄中
我要杀掉他们为我陪葬
和我一起沉入无边的黑暗
沉入胡笳的呜咽流水

《烟囱》

清明。我爬着烟囱。
一株青草的头顶歌谣升起
一头羊的胃腹腾起大雪的粉尘。
80年，一千只烟囱被风暴折断
90年，一百只烟囱被巨人抽尽
新千年，一个孩子在我黑色的身体内
向上爬
星光落下，我向下看
看到他仰起的
小小
脏脸庞。

《黑锅》

我顶我的黑锅
不煮你的白米

不能融入你群
我乃漆黑另类

任尔陨石乱蝗
任尔电闪雷鸣

头顶乌云之人
心含青梅之雨

我走自己的路
冒充大头横鬼

暴走天地裂缝
驱赶小庙诸神

锅底播撒芝麻
早晚变成星辰

《那些针……》

我寻觅那些针-------

落进黄土的
沉入海底的

冰镇的
火烧的

藏在蜜罐的
喂饱毒液的

抱在一起的
芒刺向外的

扎进新鲜肉体的
刺入婴孩头颅的

松枝上吹落的
脚踝上长出的

我俯身
将它们一一挑出
一一捡起

红日当头
我把它们衔在口中

人世苍茫
银针闪烁

《那个人》

那个人
在人群中
我们只看到他黑色的项背

那个人傍晚
吞下铁丸和红日
深夜在辽阔的皮肤下
捉鬼

那个人随身携带火药桶和
一滴露水

那个人
爱亲人的手心
和仇人的首级

那个人追赶自己的火车
周游列国
寻找眉目清明的弟子
和南子

那个人
将黑锅扣在头顶
播撒黑芝麻

那个人
在白纸内放火
在浮尘上微雕
那个人
永远不自杀
永远活着

《柏树》

你不能用白纸划破喉管
你不能攀登柏树的尖顶

不能伸手触摸
一只半空死去鸟类的光辉

铁骨终会破肠
头痛无药可医

北风吹西风
此地与外省

黑衣人披衣独坐
蓝领蓝天下挥汗如雨

你终不能抵达------
黄土的坟墓
青天的穹窿

《皮肤》

你揭掉自己整张的皮肤

已不会疼痛
像随手
揭掉一张作废的地图

山脉的走向
河流的纹理
早已陈旧
血失去血的味道

拿来包油条
包糯米的粽子
包落日的丸子

包草
包牛羊
包山河

包另一具肉体
让他重新活过来

自己的那个
让他风干

《影子》

我的影子是我唯一的鬼
它在白日出现

一只白日鬼
背着竖立的行囊
在地上摸爬

他的膝盖有洞
脊背有字
骨骼洁净
一根根碎成柔韧的
秸秆

黑暗中他逃离
爬出屋子
抬头看月亮
看自己的身体
断掉的脐带的
血迹

他如此虚弱
洁白
天亮时回来
重新背起我

----沉重的墓碑----

《周游》

一根针线穿透了我的中国

我骑着一列虫子
周游各地

和我同一车厢的
必定有怀着孕即将临盆的女人
和预备
金盆洗手的男人

一个古董商
对面坐着
被偷挖去肾的人

窗外的人小如蚂蚁
风吹不去那点灰
我想用草叶描出他们看不见的
眉目
一群送葬的人
举着所有绽放的花朵

原野垂挂
落日
又大又圆

黯淡的星空之下
我的虫子喷出白烟

《我们都有铅》

我们都有铅，都有自己的暗灰
一缕血色，和
一缕余毒

铅在我们脸庞的胭脂上涂抹晚霞
铅在我们牙齿的细瓷上刻印青花
铅在我们乌云的蝶翅上翩翩起舞

铅绘出了我们肩头的凤凰和
内部的洞窟
铅素描出我们一个个黑眼珠的黑孩子
铅送给我们一把反弹的琵琶和
一群飞天

我们的脊柱有一根铅芯
从额顶冒出削尖的碑尖
向着大块的空蓝抒写

《验尸报告》

报告已经出炉：
此人
全身皮肤乌黑
淋巴肿大
血痰溢出
血亦呈黑色

明显无心
无肺
无胆
无肝
食管一条
胃一副
盲肠半截
输尿管一根

鉴定结论：
非自杀
非他杀
死于鼠疫

这是共我一生的人
这是压我一生的人
被一只老鼠带走
他活着的皮套内
早已空空如也

他的鼠疫一定传给了我
我也会老鼠一样
死去
在大地上
留下一张皮

《后背》

一堵
墙

正午日光之下
它幽黑
深厚
仿佛深渊的土地
仿佛精卫的大海

上面刷满红漆
红布
红十字
标语
咒语
以及陈旧的
血液

里面有牢狱
无数的文字和冤魂
有动物园
撕破脸皮的狮虎和歌颂的鹦鹉
有一张口
一口锅
一眼井
一座黑煤窑
黑人
和游荡的
黑鬼

它佝偻在大街上
背负一口酱缸

没有人看到我的面孔
我背负全部的阴影

一堵箭簇的
墙
我的后背

中国的脊背

《刺猬》

短发的少年
趴在自家高悬的窗台
举起枪
瞄准

朝着对面的玻璃
砰，砰
朝着刷白的墙壁
法国梧桐
竹丛
一只飞掠的麻雀
灰白的天空
砰，砰，砰
要将所有的地方
击出一个个
窟窿

天黑了
头顶的天空没有
星星
那一个个窟窿留着
也没有亮

孩子依旧伏在阳台
睁着
黑色的眸子

等着

《春天的树枝》

春天的树枝生长。
一定有什么附在上面
尘埃，星光
楔入的一颗钉子生成又一根肋骨；
一定有什么在里面匍匐潜行
怀揣火药桶
钻出黑暗的通道
他在白昼的摩天大楼里引爆了自己。

《在黄昏的尘埃中》

有时，在黄昏的尘埃中
我会走神，会将自己遗忘在大街上
走出了很远，回头还能看到自己站在街头
像褪下的一个灰色的壳
我看到了两只眺望的眼睛，它们
黑白混沌，大而空。

《完美》

幸好我是苹果
而不是你们
草莓，酥梨，水蜜桃
你们比我先烂掉
即使我腐烂
也不会像你们那样
从脸开始烂起
我会保持我的一幅鲜美外壳

《石材厂》

这些高低错落的石头就是
一块块的肉
没有血的肉
不会叫痛的肉
被钢铁的锯齿切割成
正方体长方体
被粗粝的砂轮打磨
制成凉枕凉席
祛火  镇压
被滋润的石蜡上光
制成玉观音
低眉顺目
紧贴肉体
这些堆积的大块大块的肉
赤条条的肉
泛不起一点油星
工人们赤膊赤口赤贫
飞扬的石末
使下垂的千条柳丝
变成为情而伤的白发魔女
更多的随风
钻进鼻孔气管  肺部
结成坚硬的阴影
袅袅春风里
有人蹲下
在石头的阴影里
咳出肉体里的
血来

《慈悲》

我接受。给我木的骨架
金的筋络
给我绳捆锁绑
捆住我的痒，痛
绚丽的乌云，腐烂的闪电

给我水，泥土的肉
里面的柴草，羊屎，未孵化的鱼子
给我瓦，蒙住我的脸
蒙住头颅里的黑
给我缓慢的时间
让文火熬煮我，烘干我

给我皮肤，裹紧肉体
给我眼眶，眼珠
盯住尘世的鬼，给我鬼
给我柳条，金瓜
刀子，莲花
给我名字
让我成神

给我猪头与牛肉
鸡毛和蒜皮
给我无尽的人间苦。我接受苦

《宽恕》

如果我能理解那些
寒风中虬曲的枝桠之美
我也就能宽恕这一切
遭受到的全部的嫉恨与打击
如果我能够参透上面无尽的蓝天
我就是那仅存的一粒红枣
缩成指肚大小又干又硬
高悬枝头
心甘情愿被灰喜鹊啄食

《暮光里》

雪用乳牙
咀嚼老屋
老屋低矮
裹住两个核桃般的老人
老人抱紧孙子
孙子嘴里含着鸟
一只只麻雀
透窗而入
在床头一具乌黑
敞口的棺内
啄食米粟

《认出》

在我离开之时
那掠过树枝的北风会认出我

跌落石堆的牙齿会认出我
洒落黄土的血液会认出我

高烧和呕吐物会认出我
骨刺和筋膜炎会认出我

栽倒在地的公鸡会认出我
铁道上失踪的羔羊会认出我

炊烟和土豆会认出我
尿布和红旗会认出我

臭虫和碗底的薄雪会认出我
夜行的足迹会认出我

花鹿的黑眼睛会认出我
树丛的积雪会认出我

榆树和石碑会认出我
狂人和巴列霍会认出我

墨水和雨滴会认出我
谷粒和骨灰会认出我

一吨重的公文和忐忑会认出我
膝盖发软和谄媚会认出我

浑圆的落日会认出我
黑夜和钻石会认出我

草木和草民会认出我
有名和无名的会认出我

颤动的乳房会认出我
坟墓会认出我

灰烬和诗歌会认出我
母亲会认出我

儿子和儿子会认出我
而我已不认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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