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十首

罗霄山 · 发表于 2011-8-12 15:35:53

一台旧风扇在炽烈的阳光下吱呀摇晃

它送出的依然是热，狠命的热，小动物般活泼的热。
它与热遭遇，试图冷却掉尘世的岩浆

对它保持赞美，秋夹伏，我们和它相互谅解
汗水凝结成盐粒，撒在叫作生活的伤口上

一台旧式机器，仿佛一架水车
与流水一样的光阴叫板，它使时间慢下来。

我在风扇下打盹，远游，做黄粱一梦
大风起于梦之野，树叶就簌簌落下。

这是幸福的时刻，可稍忘掉崩溃的世界
一些仇敌如何在身后举起了刀。

而它固执地转动，像一名持枪者，微微露出
讥讽和宽厚的笑容，它对时间不发一言。

口哨

叫唤鸟，叫唤昆虫
叫唤我的兄弟，赶快趟过河。
叫唤神灵，让它住在内心
迎接俗世的子弹
千疮百孔后，又复原如初。
之后叫唤自己
赶快醒醒罢，赶快醒醒罢。
我和自己从亲人变成仇人
又从仇人变成亲人。
我抱紧自己，仿佛抱紧一个
从未谋面的兄弟。
我们喝酒、唱歌、吐出刀子
在生活中越陷越深。
我对他吹起口哨
他对我竖起了中指。

对一只乌鸦的命名

对一个咒语解剖，暗物质和翅膀
飞翔于静止。一只乌鸦
终止进食，窥视混乱的人间。

而城市灯火辉煌，有人经过护城河
抬头看到乌鸦一片
被黑击中，黑如瀑布，瀑布下的深渊更黑

乌鸦降临大地，在阁楼上
给远方的朋友写信：“在可疑的时代，
我须保持足够的活力！”

乌鸦读出诗句
对金色的老虎产生兴趣，这个貌似宁静的
世界，所有的动物都更加凶猛

乌鸦走进超市、进入地铁站、钻进公共澡堂
在夜店，他唱起了歌谣，
于一支香烟里，返回一枚鸟蛋的中央。

他踯躅街头，再一次陷入迷惘
为一个无解的魔咒反复求解，而厄运还是会降临
不详的阴云将聚集在一起。

无能者失去翅膀，天空是坚硬的钢铁
另一只乌鸦垂直落在屋顶，用相似的坚硬
戳穿彼此的身体。

哦，有如戳穿一个又一个谎言，谁掀开了面纱
露出粗砺的岩石？这钙化的骨头
仿佛一件失败的雕塑，对世界露出冰冷而尖利的牙齿。

乌鸦最后一次出现在广场，他安装上塑胶翅膀
借助一阵风起飞。他越来越柔软
在气流中，持续软化为一堆流体。

临水而居

譬如土拨鼠的洞穴
潮湿，临岸，水有温暖的怀抱
蝌蚪游来游去
在动物的春天里，我满面羞赧。
而今年继续干旱
花朵凋谢，少女的皮肤干燥
还有人未回来，他们害怕故乡的烈日
关于童年戏水的蒙太奇
会被晒干。
我想拥有一个木桶
居于水边，间或听月光
在树叶上沙沙行走。
我的生活里还有一个蒙面人
她与你长得何其相似。

你要去远方了

该给你整理些什么呢？
胃药、甘草片，生活的味道涩而苦
再给你背背药理
天气预报说风暴就要来临

别忘了带上一本书
在咣当的异乡麦田中
要坐在靠窗的位置，读一些相识的
文字，间或认识一些
飞驰而过的植物。

远方究竟在哪里？
云彩披上一层血色，夕阳走上末路
新月已经挂在天空
别再想书里的那女子
究竟什么时候，飘过你
灵魂的站台。

无头人

任凭四肢躁动不安
火烧云降下旗帜。
大地宁静前，一些声音被悄然掩埋
无头人出现在旷野
双肩摆动。
无头人从地上冒出来
像雨后春笋
越来越多
他们散落在市镇、城市和乡村。
漫无目的地飘荡
像雾、像风、瘟疫一样
染遍世人。这么多无头人
失去了头，
世界变得越来越安稳。

死结

一条线，两条线
无数条线，它们的纠缠如此震慑
谁来解开？繁复浩大的工程
宿命般的刀具。
小晚在午后打一个结
她不知道刀临头顶
她将几条线缠绕在一起
围绕一个并不存在的中心。
她反复一个动作
转过去，绕回来，一个圆圈
一个圆圈
汗珠在额头上凝聚。
随后她动作的幅度加大
速度加快，在急速中，
她有如一个被滚大的雪球
从远处看，像一个
包裹严实的茧。

腐烂的锁头

瞬间锁住光线、声响、气味
和杀戮、陷阱、阴谋。
旋涡集结，锈蚀的荷尔蒙
依稀有时间里沉积的光亮
——这唯一打开的天窗。

一些锁头腐烂
带走时间
和时间里，结出的苹果
我们丢弃了苹果
有时是花朵，甚至小花苞

我们记住一些锁头
它们锁紧的悲伤
再次荡漾。
我们还在制造锁头，继续让锁头
在鬼蜮般的尘世腐烂下去。

失明者手记

1．

一个失明的人活在大地上
仿佛一个影子
就是这样，我影子般不为人知。
我的四季明显，依然花红柳绿
冬雷震震。我信奉自然
的节律，依靠向内的力量
把持住最后底线，良知、道德、怜悯
在不被注意的角落
我竖起了耳朵
关于阴谋、灾难、痛哭的声音
一颗子弹的频率
与闪电相同。我无数次低下头
听到刀锋起于草莽
惊飞了庙堂上的成群鸽子。

2．

对于白天和黑夜
我相信它们是有气味的。
白天青涩并夹杂苦味
而黑夜腐臭。有什么
与信仰的味道相似？混沌而焦灼。
公车上，旁边有人抽烟
一个男孩将手伸进女孩的衣服
他们不避讳我
也不避讳旁人，我活在黑暗中
独有我自己的光亮
他们内心的黑洞
永无光明，而我暗自得意
我洞察一切，具有
神启的眼睛。这声音，这味道
暗示无处不在，我在黑暗中
游刃有余。

3．

在黑夜我更能捕捉到一些声音
流萤飞过，蝙蝠交媾
老鼠磨牙，一只猫跳上屋顶
一只花瓶在悄然碎裂
一头母狼唱起悲怆的歌谣。
一个人在默念死者的名字
他低低地仿佛诅咒
而工业的机器那么响
以至于我听不见。
我只能听见这些细微而又庞大的声音
它们汇聚成一条河流
携带着血浆和乳汁
我能想象那些红、白
纠结在一起，彼此蒙混
彼此锲入，最终被搅拌匀称。

4．

一只蝴蝶落在肩上
像飞机失事，俯冲、疾速
我喜欢这个感觉。
这是2011年夏天，无比炽烈的夏天
我一个人走在小道上
道旁有昆虫、腐尸、墓碑、盲流
我摸索着空气前进
石子在脚下发出砰砰的声音
远处一个女孩在呼救
一只狗在叫唤
一些政客在密谋
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我将记录下这些，在我随身的日记里写下
“于失明者而言，
在忽视他的同时，你也将接受审判！”

猎人笔记（三）

1。

猎人返回，枪管锈蚀。
毒蘑菇越长越大，松子饱满
住在森林里的人依次搬迁出来。
动物虽然凶猛，却越来越少。
松鼠比较亲切。

猎人很久没去森林，梦见豹子和老虎
狼瞪着眼睛。他的枪走火
只打下一只野鸡。
猎人住在城市，经常走神
他在阳台上举起枪，瞄准高层建筑里
一个肥胖的时尚男人
就像在森林里，瞄准了一只
学舌的鹦鹉。

猎人不喜欢挤公车，不喜欢逛商场
在森林，他独自一人拥有天下
此刻必须和许多陌生人
分享空气，忍受汗臭
——这些馊掉的，腐烂掉的臭味。

2。

猎人失去正当职业，沦为一名屠夫
他在东园市场摆起了摊子。
猎人从不对别人说，他曾经是一名好猎手。
他深谙动物骨骼与肌肉网络
总能轻易找到那个结
很快地分解一头牛、一头猪、一条狗。

猎人最为苦恼的事情是
每天看着很多人从面前走过。
他总在想，要分解此人
该从何处下手。尤其是肥胖之人
可从头盖骨处剖开皮肉，
之后一分为二。他对下班买菜的市长大人
经常这样研究，市长大人总觉得
后背很凉。

猎人深感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
没准某一天
他就操刀冲到街上，对人体进行解剖
他在给人剁臊子的时候
总是恐惧不安。

3。

猎人决定远游。

浪荡一生。他在一个清晨出发
没人知道他去哪里。
他坐火车、步行，无论城市还是村镇
有时搭货车，睡在一堆
水产品中。他又想起了森林。

他去过妓院、烟馆，和天南海北的人胡侃
听过歌剧、章回书、搂过一个
下身糜烂的女人。亲眼看见
有人被逼上绝路。
有人活蹦乱跳，第二天就不见了。
他走过很多地方，像一颗子弹
世界就是一片森林。

猎人走进工厂、社区、桥梁坍塌现场
动车事故现场、矿难事故现场
他发现更大的猎人站在身后
十三亿猎物具有统一的名字。
十三亿尸体，散发出同样的口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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