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下午四点半还不到，我揣了个带外放的MP3——里面有竹鸡叫声的录音，扛了杆鸟铳出了门，去叫朋友老四一起上鸡冠山打竹鸡。我一脚踢开他家的大门，只见他还躺在堂屋里的竹床上，打着赤膊，鼾声如雷，长长的哈达子从嘴角流下沿着颈脖一直到肩膀，正在做着他的黄粱美梦呢。嘿嘿，这睡虫，还是昨天说好了的，他竟睡过了头。</p>
<p>我喊了几声，可他睡得太死，没醒过来。我又一巴掌猛拍在竹床上，终于把他给震醒了。</p>
<p>“你谁呀？”他揉揉眼，睡眼惺忪地望着我。</p>
<p>“你是睡昏了头还是怎么地？连我也不认识了？打竹鸡去了，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 我顿顿手里的鸟铳没好气地说。</p>
<p>他睁着圆眼，紧瞪着我，那模样就像中了邪似的。</p>
<p>我看着不知怎么就有点害怕了。</p>
<p>“你赔我的梦来！”他忽然跃起，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p>
<p>“你这是怎么了？开玩笑？”我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有点抖。</p>
<p>“你赔我的梦来！”他重复道，样子恶狠狠的，可不像是开玩笑。</p>
<p>“你赔我的酋长来，你赔我的金银财宝来，你赔我的美女王妃来。”他说着揪着我的衣领发狂般地乱摇。</p>
<p>哦，原来他是做梦成了非洲某个部落的酋长。</p>
<p>“这不过是个梦。”我淡然地说。</p>
<p>“可你把它弄醒了。”他气呼呼的。</p>
<p>“我不弄它也会醒的。”我忍不住想笑了，为个梦，这样子，犯得着吗。</p>
<p>“可你一弄，我就早醒了。”他仍旧很气愤。</p>
<p>“早醒了不也是个梦吗？梦是虚幻的，是假的！”我说到后面一句时用了时下流行的陕西话，还故意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语气，希望他能早点从梦中醒过来。</p>
<p>“假你个头，我那梦里可全是真的。”他手上力气加大了，卡住我的脖子，看来真是怒了，“我万人之上，权势倾天，我珍宝数不胜数，三个似花如玉的美人儿扑到我的怀里，可就在这当儿，你把我给吵醒了。你赔我的梦来！”说到这，他更怒了，发疯般撕扯我的衣领。我抵挡不住，鸟铳掉在了地上，砸碎了一只喂鸟的碗。</p>
<p>他这是真疯了还是喝醉了酒啊，可他身上并没有半点酒气啊，我迷惑不解，烦死了，感到自己都快要疯了。我叹了一口气，一种悲哀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忽然不明所以地想起了那个著名的“铁屋子”的寓言。</p>
<p>我喃喃地说道：“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p>
<p>“窗你个头啊，呸！”他猛地松手，打断我的话，并一把将我推开。</p>
<p>我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p>
<p>“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装什么笔啊！”他接着对我骂道，“你以为你是鲁迅啊？就算你是鲁迅，我也不是孙伏园啊，我也没有请你来叫醒我的梦啊！”</p>
<p>看来他并没有疯，脑子还清醒得很，那真正疯掉的倒可能是我。</p>
<p>“可是，”我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接着说，“咱们昨天不是说好了今下午去打鸟的吗？”</p>
<p>“打鸟？打你个鸟！”他坐下来，气哼哼地说，“打鸟就一定要吵醒我的梦吗？”</p>
<p>这话说的也是。</p>
<p>“可是那梦一直做下去，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啊。有钱有势有美女就快乐吗，就必定是好事吗？再说了，那三个美女，就算我不吵醒你，你又能抵挡多久呢？你坚持得越久就越伤身体。”</p>
<p>“嘿嘿，”他嗤笑起我来，“按说你也没读过什么书，可咋就成了书呆子？看来你读的三五年的书也是白读了。你懂什么是快乐啊？我伤身体我乐意我高兴！”</p>
<p>“那或者，看看周公解梦，或者佛洛依德梦的解析，看看你这梦到底意味着什么？有什么预兆？”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p>
<p>“哈哈。”他发出很大的笑声，可并没有真笑，“你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没门！我要它神神叨叨地解析什么？我只要梦！”</p>
<p>“你赔我的梦来！”他摊开手掌向我伸了过来，重复喝道，仿佛梦不过是一堆硬币，我可以随手从兜里抓出一把还给他。</p>
<p>“可——，我怎么赔给你呢？”我烦躁极了。</p>
<p>“这个……”他一愣，看来他也不知道我怎么赔给他，不过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用手指着神龛上的赵公明元帅像，说：“那请他帮帮忙断断案吧。”</p>
<p>说也奇怪，那赵公元帅竟应声而现。他手持神鞭，头戴着个锈迹斑斑的铁冠，黑面虬髯，足跨黑虎立在神龛上。乍一看，就像是黑包拯。</p>
<p>赵公元帅在得到老四以后会多烧几把冥纸给他的承诺后，又听完老四的陈述，然后他宣判：“惊扰他人美梦的人罪无可恕。”他胯下的那匹黑虎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呲出猩红的舌头，似乎随时可能扑过来将我撕成碎片。我吓得瑟瑟发抖。</p>
<p>可老四说：“我只要他赔我的梦来。”</p>
<p>好老四，我没有看走眼，我的好朋友，我的铁哥们，我在心里感激他。</p>
<p>赵公明眼珠子一转，略加思索就又作出了判决，他判我以后永无梦可做，而我省下的这些梦就全赔给老四。判决简单明了，思路清晰，体现了神的智慧。我和老四对判决均无异议。</p>
<p>很快，我就后悔了，无梦的余生不可想象，我宁愿受罚也不愿赔偿。</p>
<p>但赵公元帅已从神龛上隐退。</p>
<p>想到自己余生再无梦可做，想到自己将这些美丽的梦全赔给了别人，我感到有一种厚重的悲痛痛彻肺腑，并从脚心冲出，贯穿地球，并获得了一种莫大的悲悯，对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竟有了顿悟，我似乎真的听见此刻有人在世上哭在哭我。唉，这真是个严重的时刻。</p>
<p>然而，就在此时，我被巨大的震动震醒。我睁眼一看，看见一个人站在我竹床边，手里竖着杆鸟铳。大门敞开着。</p>
<p>“你谁呀？”我揉揉眼，睡眼惺忪地望着他问。</p>
<p>“你是睡昏了头还是怎么地？连我也不认识了？打竹鸡去了，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 他顿顿手里的鸟铳没好气地说。</p>
<p>哦，我明白了，他是老四。我不禁想起刚才的那个梦。</p>
<p>说也奇怪，此后我就真的没有再做过梦，一次也没有。看来我真的将我的梦全赔给了老四，神是说话算数的。后来，每当我见到老四睡觉说着梦话，见到他睡眼惺忪地揉着双眼，见到他整日恍恍惚惚却是美滋滋地过着日子，见到他总是和众人谈论着梦中那些旖旎美妙的风景，而我昨晚又辗转反侧地捱过了一个漫长的无梦之夜，我就嫉妒地想，哎，这个多梦也沉醉于梦中的人，这个为梦而生的人，这个快乐幸福的人，可同时也是得到我梦赔偿也攫取了我所有梦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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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 21: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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