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父亲的征程

九日 · 发表于 2009-4-25 12:5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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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磊和二杏<o:p></o:p>
那时我刚6岁，经常蹲在北口村外的麦秸垛里给春磊和二杏说我家以前有多富。我给他们说，那时候，我天天早晨喝一杯牛奶，吃一根火腿，再泡一袋方便面。春磊和二杏眼巴巴地望着我的表情，让我得到莫大的快慰。他们俩情不自禁地把手指头伸向嘴里，我看到了白涔涔的颜色。<o:p></o:p>
我家到底有多富呢？我看到春磊和二杏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二杏我借你两毛钱你就天天跟着我屁股后面要，我说，我家富的时候你借我五毛钱我都不跟你要了。二杏一听说话了，他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圆圈，等他画到第五个圆圈的时候，我说不跟你俩说了，该回家了。二杏用棉袄袖子使劲擦了擦鼻子，说，给俺俩侃侃吧。我瞥了他一眼，说你看你鼻子水拉这么长。我说二杏你忒脏，我光给春磊说。春磊兴高采烈地朝我身边楱了楱，二杏就哭丧着脸很自觉地挪到麦秸垛后面去了。我给春磊说，你看咱学校里的教室，黑筒筒的，那样的房子我家里都不住人，给我家的牛住。我家住什么样的房子呢？你想也想出来，镇上的医院，你去过没？我本来没想让春磊回答。他却皱着眉头说，我没见过，二杏见过，他奶奶得病的时候还跟着住了好几天哩。二杏在麦秸垛后面正猫着耳朵听，他一听到春磊说到他，激动地心潮澎湃可着劲往我们那边凑。我说二杏住的再多也没我住的多。那个很高很高的医院，没我家的房子白100倍。<o:p></o:p>
我说你想想我家有多富吧。面包放在筐头里，想吃多少吃多少。还有油条，油涔涔的，我都不愿意吃了，嫌它太油腻了。还有电视，我家的电视比二杏家的大多了，我家的电视能把二杏家的装里面。还是彩色的哩，彩色的看起来就是好，白是白，黑是黑，红是红，你鼻子上耷拉的鼻子水，一眼就能看出来。二杏赶紧用袄袖子在鼻子上胡乱的抹了一把。我说你的鼻子上都长出花来了。春磊说二杏你瞎抹了，又不让你上电视。一说上电视，二杏就来精神了。他说我上过电视哩。二杏的奶奶得了半身不遂买了几包药就好了，人家就给她录上电视了，二杏的奶奶柱着拐杖说这个药多好多好，求了她的病，电视演的那一段二杏一边扶着他奶奶一边还东张西望。我说二杏你上的是黑白的电视。你没上过彩色电视。<o:p></o:p>
在北口村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当中，别看我个子最矮，却是孩子王。我们在北口村村外的打麦场上选大王，一选就是我。我给他们说，谁选我，我就给谁吃面包或者油条。不选我的谗死你。我一说他们都选我，都在我屁股后面乐颠颠地跟着。我说干啥就干啥。我说偷谁家的甜瓜就偷谁家的甜瓜。有一天母亲给我说二杏家的甜瓜个大，还甜。那天晚上我就领着他们去偷二杏家的甜瓜。二杏给我说，那是我家的地，别偷了。我说不行，你家的甜瓜就不能偷了？春磊说，我们这不叫偷。有二杏跟着呢，我们就不算是偷。我们都恍然大悟。对啊，我说，春磊你他妈的语文学的就是好。那个晚上，我们每人都偷了一大兜，扯着背心兜着，累得哎哎吆吆的。春磊说，你看我的肚子都大了。我说，你再说我就给你把孩子揣掉。他们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只有二杏没笑，我们笑的时候，他一直在揉眼。<o:p></o:p>
没有人会理解我那天晚上有多得意。北口村有一个在县城当大官的，囤着大肚子，迈着四方步，吐着圆吐沫，千人呼万人拥的，我觉得我比他厉害多了。晚上我梦到我做了将军，就在北口村，很多人在我身后面蔟动，我激动的满脸通红，春磊和二杏扶我上马，还有那个在县城当大官的，他坐在汽车上，等着我上马，好像要跟我比谁跑的快。我心里说我的马比你的车跑得快多了。可是二瞎子突然来了，他骑着他的那辆崭新的洋车，一见到他我怎么上都骑不了马上去，我想后面有那么多人在看着我呢，我连马都上不去，多丢人。我往后退了很远，然后跑地飞快，往马身上一窜，我摔在地上了。<o:p></o:p>
我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掉床了，掉一次我哭一次。这天早晨，我趴在地上正想哭，却听见父亲在院子里骂。我一听就害怕了，我最怕父亲骂了，父亲平时大大咧咧的，真骂起人来我连钻桌子的劲都有。我从地上爬起来就窝圈在床上。父亲还在骂，一声比一声高，我在床上都缩成团了，他还在骂。外面也有人骂，整个院子都乱糟糟的。我爬起来出了堂屋，看见父亲在院子里东找西找的，眼角还淌着血。他先是掂起来一把铁锨，呼呼地走到大门口又一把扔了，看见我出来，就喊，高远你过来。他说话的语气平和多了，绝没有骂的意思。我就欢天喜地地向他跑去。父亲把我拉到大门口，说你爬门嵌出去把门开开。我明白怎么回事了，父亲跟人打架了，他要出去报仇，我当然要帮他了。我马上爬出去把门打开。父亲像捆在笼子里的狼，门一开，就窜了出去。他一手拿一把镰，挥舞着，像玩杂技的一样，我看见春磊和二杏在外面呆呆地看着父亲，我想他们一定在惊讶我父亲的厉害。父亲舞着镰刀向村外走去，一路畅通无阻。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路两旁的人群就呼啦啦地合在一块。我一下子就想到我做的梦。我在人群里拼命往前钻。看见春磊和二杏比我钻的还快，我不高兴了，是我父亲在表演，又不是他们的父亲，你们凭什么在我前头，我几乎要朝他们骂起来，可是扬扬人群把我的话又压到肚子里。。<o:p></o:p>
我看到母亲像从人群里射出了箭，冲向父亲。镰刀从母亲煞白的脸上划过，一道血红随即而显，血红在母亲的光洁的脸上恣意蔓延。人群立即把他们围在一个圆圈里面。有人背起母亲向村里跑，很多人扭着父亲，像刚刚逮住的犯人。我听见父亲喊，老二，我饶不了你，我饶不了你老二。我倒像在看热闹，结束了，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颠起来步子赶母亲，刚跑了几步，四奶奶喊，高远回家吧。我就又转过头来往家跑。<o:p></o:p>
我家院子里又热闹起来，那我记事都没见过有那么多人站在我家院里。我家的那条黄花狗更没见过，吓得都不敢叫了，夹着尾巴从人群里钻出去了。我爷爷走进来，整个院子安静了很多，人群把目光都放在我爷爷脸上，他的脸色铁青。他对着人群说，都出去。人群开始慢慢地往外散。我跟着人群朝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我说不准爷爷说都出去是不是包括我。我看着爷爷，他正盯着一点一点溃散的人群，眼睛一动也不动。我爷爷说，高远把门关上。我心里一时心花怒放起来。<o:p></o:p>
父亲躺在里屋的床上，爷爷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好久没有声音。我感觉到，屋里的空气硬邦邦的，从鼻孔里呼出来就像冰块一样被冻结了。好久，爷爷说出一句话：“都不想过了，闹家窝子。”父亲噌地从床上坐起来，我跟老二啥话都好说，就是他家狗日的娘们，我跟她算不了完。<o:p></o:p>
我爷爷说，不想过日子就给我滚了，屁大事也得闹翻天。<o:p></o:p>
父亲又躺在床上，呼呼地喘着气。好久，他才说，高远，看看你娘去。<o:p></o:p>
我走到村里福玉家的卫生室，里面的人很多都瞪着眼看我。福玉弩了弩嘴说，你娘在里屋。我一听在里屋，眼泪就滑滑地流出来，我说，我娘出啥事了。福玉说，没啥事，打几针就好了。我走进里屋，母亲正挂着吊瓶，半边脸和整个头部都用白布包裹着。露出的那半边脸煞白煞白的，眼睛红肿着，看到我进去，眼睛忽闪忽闪地落下了泪。<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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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o:p></o:p>
在多年以前的北口村，经常看到二瞎子每天都不紧不慢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乡里一路扬长而来。二瞎子是北口村的信贷员，每天都把自己打扮的板板正正的，走起路来腰挺得直直的，看起来比村长牛逼多了，虽然村长走路的架势也很霸道，可怎么看都土不垃圾的，很像是装的。那时我总以为二瞎子是我见到的最大的官，他在我心目中好像有着通天的本领。时隔多年，当我再回到北口村的时候，这种一直影响我多年的敬畏和神圣却如泡沫一样被风吹散。瘦小的身子、肥大而无棱角的棉袄还有他的被一种奇怪的病所折磨的儿子，几乎代表了二瞎子晚年的全部。<o:p></o:p>
有段时间，二瞎子经常骑到我家门口很是斯文地跳下车子，向我母亲喊传票。<o:p></o:p>
他说，你家的传票，乡里让我给你带来了。<o:p></o:p>
我看到母亲每次从二瞎子手里接过他带来的传票时总是心惊胆战的，像接过了一个随时可以爆炸的火药包。<o:p></o:p>
有一次，母亲接过传票后给他说，二叔，你能不能给他们说说缓一缓？<o:p></o:p>
这都要经官了，我说有啥用？二瞎子推着车子就要走，上法院了，这是最后一张传票了。<o:p></o:p>
母亲的泪嗖地一下从眼角滑下来了。<o:p></o:p>
父亲去关外做生意赔钱之后，我家就进入了炼狱般的生活。多少年后，谈起家道中落，母亲一直不堪回首。那时母亲还在延续着青春的梦，她把自己的一切包括在闺中好友面前的无限风光都与这个家的兴衰紧密地牵连在一起。镇长给我家颁发的荣誉证书一直被母亲珍藏着，有次我说用它夹鞋样，她劈头就给我一耳刮子，说，败家子。<o:p></o:p>
母亲一直没有反对我在春磊、二杏面前炫耀，甚至还会添油加醋。母亲不言不语，就像在听几个孩子在讲很幼稚的故事一般，以行动默契地配合着我。她会大方地捧出一堆花生，让我们吃，拿出几块糖放在桌子上。这让春磊和二杏他们对我的话一直深信不疑。<o:p></o:p>
后来我把二杏打了。还是因为我借他那两毛钱的事，我说还给他了，他说没还。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就吵，上了课吵，下了课还吵，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终于闯了祸。二杏的母亲看着她这个没有出息的儿子像跟屁虫一样整天跟着我，我却把他给打了，她在街上指桑骂槐，上梁不正下梁歪，打肿脸充胖子。<o:p></o:p>
自家过的啥样还不知道？倒驴不倒架。二杏的母亲拿眼睛瞟我母亲。<o:p></o:p>
我母亲正在街上做活，刚开始还不知道她在骂谁还想劝劝呢，但是一抬头就明白了。母亲一把扔了手里的家伙。<o:p></o:p>
你家过的好，三个闺女有两个跟人家当三陪，这赚钱多快。母亲站起来比二杏的母亲高多了。<o:p></o:p>
我站到高高的房顶上看到一瘦一胖两个身体飞快地撞到一起，她们的声音就像她们的身体起起伏伏。<o:p></o:p>
四奶奶可着劲朝我喊，高远快去把你娘拉开。看着四奶奶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感到了无比的懦弱，我爬下房顶藏在房屋之间的黑暗的夹道里久久不敢出来。我看着外面的天空一点点阴沉下去，恐惧一下子拥满了夹道。<o:p></o:p>
我从夹道最里边慢慢移到最外面，然后再后退到最里边，我不知道这样反复了多少次，终于在这个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母亲看到我那一瞬间的眼光就像两把寒气逼人的剑，射向仇大恶深的仇人。母亲的表情不容质疑。<o:p></o:p>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母亲送父亲远行时满含忧郁的眼神。那眼神里折射出她后半生的沉沦。那时的父亲还意气风发，他雄赳赳气昂昂踏上了远往关外的列车。临走，他扶着母亲的肩膀摸着我毛茸茸的头发，含笑不语。列车行动起来以后，他隔着浑浊的玻璃窗挥手告别，很像一位视死如归的英雄。他要把一生的辉煌全都展现给我们。父亲走后，我直接进了学校，我在教室外看到春磊和二杏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我隔着窗户学着父亲的模样向他们挥手致意，但是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令我感到极大的沮丧。放学之后，我把他们叫住，让他们站在教室外面，我在教师里面重新示范，他俩大眼瞪小眼，猜不出我在演什么把戏。我隔着教室对他们大声喊，我要去关外了。他们说，你在教室里咋去关外？我说，教室就是火车，我开着火车去关外了。<o:p></o:p>
父亲去关外在北口村惹得沸沸扬扬，如同火车经过北口村一样，颠簸不息。他们说我父亲发大财去了。还有人甚至预言，不出几年我家就会搬到东北关外。对此母亲一直心惊胆战，颤颤坷坷。她在北口村人的恭维和祝福面前一直谨言慎行。母亲一向迷信，敬神忌鬼，把平日里的异常与鬼神牵连在一起。父亲成行之前，我家的房库两度失盗，一直让母亲揪心不安。父亲是何等的精明，他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因为赌博输急了才出此下策。父亲决定去关外的前一个周，终于把村上的两个青年逮个正着。母亲要报案，但最终还是让父亲给拦下了。他对两个青年的父亲说，年轻人哪有不犯点错的，低头认个错，啥事都甭用提了。父亲的大度让他们喜出望外，执意要在村上替父亲歌功颂德，但思来想去，此事终归不光彩，不应高调喧哗，只好做罢。好话说了一大筐，还意味未尽。父亲听不下去了，就说，好话中听不中用，心里明白比啥都好。该飞的飞，该爬的爬，该遭难的时候就得遭难，啥话也甭说了，日子有过头着呢。说完父亲对他们诙谐一笑。他们把父亲的话和笑当作宽宏大量，其实，父亲是无暇顾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想到的是一周之后的关外之行。<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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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有着自己的坚强，那是一种乡村妇女遇到大沟大坎所不常见的气质。和二杏的母亲吵架以后，母亲就再也不允许我和二杏、春磊来往。她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她自作主张买来绵羊、又买来猪仔。于是我彻底抛却了童年所特有的游戏，被紧紧地栓在了紧张而又困苦的乡间生活这道撅桩上，就像刚出月的羊羔过早地和老绵羊一样带上了笼头。烧锅做饭、洗衣服、在田野里拾柴火，夏来薅草放羊，冬来摘棉桃……这几乎成为我童年的全部。我看着绵羊一天天长大，又生出小羊羔，我看着圈里的老母猪身上的老皮一天天变厚变黑。<o:p></o:p>
对于童年，我一直挥之不去的是乡间牲畜的鸣叫。它们一年到头终年不绝，而夹杂其内的是母亲的叫骂。猪叫骂猪，羊叫骂羊，甚至还要骂我。特别是夜晚，这声音如坠子一般不断向我扎来，疼痛、恐惧、耳鸣、神经衰弱一起向我涌来。那时我经常在黄昏的时候去村西的向阳河大堤，那里有异于乡间的宁静，河水哗啦啦地自北向南流，硕大的夕阳一点点向下坠。我真羡慕大堤上的草木，夏荣冬枯，延年不绝。我整日在思考如何才能彻底远离乡间，与乡间牲畜的鸣叫隔绝。在我要远离小村去小镇读书的头一天我兴奋地几乎一夜没有睡觉，我把母亲给我准备好的简单的行李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想我终于自由了。<o:p></o:p>
我去镇上中学读书的那年冬天，四奶奶见到我说我胖了。比以前胖多了。四奶奶在我脸上拧了一把。我说，上学没有心事，不像在家整天有烦人的事。<o:p></o:p>
就在那天夜里，母亲的哭声把我惊醒，母亲抹了一把泪，说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庄稼人就这命，认了吧孩子。<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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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摸<o:p></o:p>
父亲和大摸是赌场知交。父亲14岁便染指赌场，有九牛拉不回的劲，我爷爷当年为此把他吊在墙头上毒打，几天不让吃饭，但是父亲脚一着又跑进赌场。父亲天资聪明，赌场上的小把戏过眼便会，年纪轻轻便在北口村独揽赌场，令北口村的老赌家眼红不已。后来父亲在北口村金盆洗手，不在染指塞子。这在北口村有着名正言顺的理由：牌技高，北口村的赌家不敢让他坐庄，此是其一。其二，北口村毕竟是穷乡僻壤，油水不大，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父亲在北口村戒赌真正原因。北口村的杂姓多，其中一家姓周，是小户。周家有一位牌技高超者，人称周老九，说他坐庄常来九子。在北口村的赌场上也算叱嚓风云的人物。周老九风光半世但自和父亲坐庄就从没赢过。周老九就不信这个邪，输急了便大骂：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面都多，摸过的牌比你见过的砖都多，那时父亲还小，不觉得尴尬，只是呵呵一笑。待父亲成家之后，周老九和父亲来了一次在北口村史无前例的豪赌。他们大战一天一夜之后，周老九木奈地走出了赌窖。他在北口村村外大哭之后，便回家大睡。其实周老九不知，这天晚上，他的闺女周香兰把我父亲叫了出来。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去周家，把还在沉睡中的周老九叫醒，然后把一本沾满汗泽的薄本呼啦啦地撕碎。对于头天夜里的事，父亲后来三缄其口，只字不提。但是不久之后，周香兰出嫁的时候，对着和其他乡邻一同前来道贺的父亲说，大哥，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你的。自此，父亲即远离北口村赌场。<o:p></o:p>
但是父亲并未因此而真正戒赌。这也是他后来一直深抱其恨的。走出北口村赌场之后，父亲很快便找到另外一片天地。那是在离县城不远的八里屯。当时的八里屯的东方旅店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赌场，这里常年聚集着南来北往，熙西禳东的各色人等。父亲便是在东方旅店结交了改变他一生的奇人大摸的。大摸并不像很多人那样常年猫在这里，每年只春秋两季现身东方旅店。其余的时间他去干什么，没人知道，甚至连他是哪里人也很少有人问及。大摸每次来东方旅店始终是身着一件大袍，很有道风仙骨。父亲初来扎到，首先观牌。大摸摸牌很有特点：分牌之后，他先亮出一张，另外一张翻在手心，口中念念有词，凌空一甩，果真是正要的那张。父亲很快发现大摸这件大袍的秘密。最初，只要有大摸坐庄，父亲只看不压。终于有一次散场后，父亲截住大摸。说，你那点小把戏唬不懂行的人行，可唬不住我。大摸以为遇到高人了，浑身哆嗦，对着父亲当头一拜。这一拜，俩人便成了搭档。他们在赌场或一唱一随，或演双簧，骗了不少钱。<o:p></o:p>
几年之中，父亲和大摸合伙贩卖过牲口，在黄河故道打过野味，开过饭店，还倒卖过银圆，从提包里掏出一块，用手指拖住，一吹便嗡嗡做响。我还记得，每次大摸提着他那个大提包来我家，我都被父亲赶出去，邻家的大娘先偷偷塞给我一把糖，然后问去你家的那个人提的啥玩意？这些大人都忒精，我不愿给他们说，就说我不知道。他们都很失望地说，你也不知道啊。我心里说，我知道，但我不给你说。所以，我就拉出来春磊和二杏，很神秘地告诉他们。他们不守信用，偷偷告诉他们的母亲，一传十，十传百，北口村的人还是知道了。父亲很生气。他说，他妈的真没出息，一把糖就把你收买了。我说你放屁，我才不喜欢他们的糖呢，没人吃的才给我的。我父亲说，你给我滚。我就耷拉着头出了大门。我听到父亲在我身后喊，谁再问你，就说是铁片子。<o:p></o:p>
人都说不打不成交，在鲁西南好像都都这种风俗，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我坑你一回，正喜得乐乐颠颠的时候，你又翻过来操我一次。来来回回次数多了，谁都不觉得亏本，交情也有了，喝酒喝多的时候，大家醉熏熏地相互拍着肩膀说，都是好弟兄们。我父亲和大摸之间就是这种交情。<o:p></o:p>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大摸有过一次煞有介事的密谋。那是一个下午，大摸还是提着他那个脏兮兮提包到我家，然后他们把我赶出堂屋。我爬在堂屋门上偷偷地听，声音小极了，我一个劲望堂屋门上靠，最后把堂屋门闯开了，我看到四只眼睛像防贼一样齐刷刷地看着我。我父亲说，出去玩去。然后就把门插上。让我出去，我偏是不去，而是蹑手蹑脚地爬在窗台上偷听。但是最后我却把注意力放在地上的蚂蚁上，这就是我最不成器的地方，我从窗台上找到一块樟脑球，围着一只蚂蚁画一道很清晰的圆圈，然后蚂蚁就在这个圆圈里瞎转悠，我觉得好玩极了。它们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给它们说，能死你也趴不出去。我一抬头，就看见村支书、村长还有生产队长，他们三个站在我跟前，笑咪咪得望着我。生产队长说，你家有人吗？我说你没看我在家玩着的嘛。生产队长说，找你没用。我知道他们来我家没好事，就说，家里没一个人。村长说没一个人，你不是人啊？我说，你们忒精，我不给你说话。生产队长说你家到底谁在家了。我说没人，我说你不相信看看堂屋门都插着呢。生产队长推了一下，硬邦邦的。他给村支书和村长说，就是没人。村支书更精，他说，门是在里边插着呢，屋里没人咋会插在里边。村支书这一说，他们才恍然大悟。生产队长说，你小兔崽子也会哄人。我看着生产队长脸鳖得通红，就哈哈笑起来。村支书说，早晚的事，拖不了。说完他就要走。生产队长比他跑的更快，说就这样就走？村支书白了他一眼，说我不是说了，早晚拖不了。到是村长临走的时候，很温柔地摸了一下我的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o:p></o:p>
他们走后，我使劲拍打着堂屋门，说，你们出来吧，我把他们撵跑了。屋里一直没有动静，我就继续拍门。门忽然开了，我的手打在父亲的腿上，我听到他说“滚蛋”，然后一股刺鼻的烟草味把我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滚蛋”，我感觉父亲的脸像一面墙。<o:p></o:p>
几天之后，大摸领着另外一个人到我家来。那人身高不足一米六，干瘦，说一句话眼睛闭一次，很有节奏，但是他不说话时眼睛贼亮。后来我知道那人叫筑金，是和大摸盟过誓喝过鸡血的兄弟。他们还是躲在屋里密谋。终于有一天，父亲挺着胸脯踏上了北去关外的列车。<o:p></o:p>
父亲很少对我谈起关外的事情，无论是在他挖金时期，还是讨债避难时期。但后来我一直对对“关外”念念不忘，这时的关外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域概念，而成为一种充满神秘的遥远的等待。我还记得冬日的黄昏，当夜幕降临，天地刹时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的时候，白天里滋长起来的希望也随之黯淡下来。我走在北口村外的官道上，远方黑暗空无一人。村落里的狗吠猪嚣羊叫以及闪烁不息的灯光，一切都被黑夜压得沉闷而又落寞。这时，我听到母亲嘶哑的呼喊。为躲债而远走关外的父亲若隐若现在远方黑暗的官道上。我无法把父亲的被寒气包围的身影与母亲嘶哑的声音纠缠在一起，组成一个温暖的安落窝。<o:p></o:p>
晚年的父亲一直蕴携着关外寒冷的气息。我能想象出关外的漫无边际的林木场，终年无法摆脱的寒冷和纷纷扬扬化解不开的冰雪。回顾年轻时的颇多经历，已激情难在的父亲感慨良多。父亲在他的晚年一直感叹，我们一个比一个精，精到猴BI里去，结果还是让猴DIAO给操了。父亲说着话时，有一种俯视沧桑的感觉和壮志未酬的况味。他如一个虽完成行程但终归失败的终结者，点评着荧幕中的行者，他要和几十年的漫长征程中连拼带打的自己直接对话。<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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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香<o:p></o:p>
爱香到我家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对我的训话。她说，高原你别翻我的东西。我说，你带好吃的来吗？她说，没有。带来也不给你吃。我就继续翻她的包。她说，你再翻我就揍你。我说你敢。我说你敢碰我一下我就一脚把你踹到北京天津去。她哈哈大笑来。她说，你把我踹到东北三省去才好呢。其实她放肆的大笑让我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因为我本想吓唬住她，没想到被她看穿了。但是她说到东北三省，我又不害怕了。我说，你是从关外来的外吧户，我不踹你，你还是自己走吧。爱香一下子就不嚣张了，她眼里充满了泪花，泪水从眼角往下流，经过脸，下巴，落在她的花棉袄上。<o:p></o:p>
其实当着母亲的面，爱香从来就没有说过我。她不敢。但是等到母亲下地做活的时候，爱香一开口就训我。她说，高远你真脏，你看你满头虱子。我说我比二杏干净多了。我说，二杏的鼻子水拉搭老长，都跑的嘴巴下面去了，他还用舌头添鼻子水喝呢。爱香一撇嘴，说你也比他好不那去。我说爱香你滚吧。爱香说，你才滚呢。爱香就不吱声了。我乐呵呵地跑出了家门。<o:p></o:p>
爱香是我父亲在关外做生意赔钱后再去关外躲债时带来的。爱香的父母在老家关外盛情款待过我父亲，后来在伐木场因一次事故而双双遇难，撇下年仅十六岁的爱香跟着奶奶艰难度日。父亲念爱香的父母款待之情，并对爱香的同情之心，浪沧归乡时，找到爱香的奶奶，要把爱香带会去抚养。爱香的奶奶口中喃喃地说，儿呀，香香遇到好人了。<o:p></o:p>
母亲坐在板凳上气呼呼地看着爱香洗手洗脸，等爱香收拾完了，母亲又把目光收回来，仍旧气呼呼地坐着。爱香站在左边喊，婶儿。母亲把脸扭到右边。爱香又跑到右边喊婶儿。母亲又把脸转向左边。<o:p></o:p>
我呵呵地笑了起来，母亲和爱香同时惊讶地看着我，我说爱香，我娘不给你说话。母亲说，滚。爱香就跑里屋去了。母亲又说，滚远点。我就像一匹脱缰的小马哒哒地跑出大门。<o:p></o:p>
她先给父亲斗，她骂父亲傻种，父亲骂她魔道。他俩一骂架，母亲就把我拉到她身边，母亲要让我看清楚因为爱香我少吃了多少好东西，多受了多少委屈，她要让我一块骂我父亲。后来她又跟爱香斗，对爱香恨颜冷对。自从爱香到我家来的第一天，母亲就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锁在柜子里，好吃的放在东屋里，等一家人吃完饭了，再把我喊过去，偷偷的拿给我吃。我一边吃，一边听母亲嘱咐。她不让我跟爱香说话，更不让我跟她近。她说，一个外巴胡子，不能让她在咱家捞到便宜。但是母亲在北口村街上却拉着爱香表现地异常地亲近，真像母女俩，有着说不完的话。北口村的人说，这娘俩多好。<o:p></o:p>
爱香在我家住了三年有余，父亲做了两年的和事佬。用母亲的话说，和了两年的稀泥。他站在母亲和爱香中间左右调解权衡，几乎放弃了男人的尊严。当他再去关东的前一天，父亲几乎带着哭声劝母亲不要那样吝待爱香。我听见母亲可着嗓子喊，是我吝待她，还是她吃里爬外？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里，我相信爱香也一定能够听到。<o:p></o:p>
父亲走后，我几乎是母亲的枪头子，母亲在背地里骂，我就在明处骂，母亲骂爱香傻，我就骂爱香拼，母亲骂爱香挑肥拣瘦干活惜力，我就骂她不是好东西。我不光在家骂，也在北口村上这样骂她。有次我当着很多人的面骂完爱香后跑回家向母亲邀功，母亲突然脸色一变，你比她还傻。<o:p></o:p>
那年的腊月父亲打信来说，腊月29到家，直到这天晚上村上响起霹雳啪啦的鞭炮，父亲依然没有到家。母亲说去镇上接父亲。爱香说，婶儿我跟你一块去吧。母亲说，你别去了，你在家看着高远。爱香就陪着我做作业。爱香说，把作业写的工工整整的，好让你父亲看。我说嗯。我说我还要把老师发的奖状给父亲看。爱香说，嗯。我看到爱香一滴滴眼泪划落下来，打在桌子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摔得金光硼散。<o:p></o:p>
我忽然对爱香产生了好感，我想我再也不骂她了。我说爱香姐姐你抱抱我吧。爱香就把我抱起来。爱香抱我的时候，我触摸到她的胸脯，爱香的胸脯刚刚凸起，软绵绵的，舒服极了。<o:p></o:p>
我给爱香说，我喜欢摸你这里。爱香把我往地上一放，高远你拼。我说我不拼，然后我就蹲在地上哭起来。爱香只好再把我抱起来。<o:p></o:p>
有一次，母亲从外面回到家的时候我正和爱香做游戏，见我脸上有泪痕，就把我拉出来，问爱香打你了？我说没有。母亲脸一拉，说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说你才吃里扒外。母亲一巴掌打在我头上，我感到火辣辣的疼，我说你打我，你滚。母亲说我打的就是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说爱香从来不打我。母亲说她敢打你，我撕烂她的嘴，剁了她的手。我说你打我，我也让她剁你的手。母亲说我就打死你这个东西，你好让她来剁你娘的手。我被母亲打出了大门。<o:p></o:p>
后来我终于憋不住给春磊和二杏说，我喜欢摸爱香的胸脯。春磊说爱香的胸脯软吗。我说比你家的馍还软呢。春磊说，高远你真怪。我说我不怪。春磊说让我跟二杏看看你的肚脐。我就把衣服抹起来，让春磊和二杏看。二杏说高远你的肚脐往里陷。春磊说，往里陷的就怪。我说春磊你放屁。我跑到家却看到爱香正在东屋里洗澡，她坐在大盆里，一捧一捧地往身上掬水。两个乳房像刚出笼的小馒头，热气腾疼，我能嗅到它的香味。我爬在窗户上看，我明显地感到我的下身正一节一节地变大。当爱香站起来要穿衣服的时候，我撒腿便跑，我感到脸上火腾腾的。我一口气跑到向阳河大堤上，钻进高粱地里，久久不敢出来。<o:p></o:p>
大概是我参加高考那年的春节，已经离开我家多年的爱香再次来到北口村，我从学校回到家时，她已经脱下厚重的棉衣忙着帮母亲操持午饭了。我看她的第一涑目光放在她的胸脯上，干憋憋的，我心底有种失落的感觉。那时，我正暗恋着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她的胸脯鼓帮帮的，我把它形容成猪尿脬，一看到她的乳房，我就莫名其妙地兴奋，但是我不敢正眼看这位女同学的脸。每次和她走对面，我的脸都憋得通红。再次见到爱香，我的脸上同样感到火辣辣的热，虽然她已不再年轻，或者可能已经结婚，但是我依然在心底深藏一个含羞的秘密。爱香好像看出我脸上的尴尬，她说，高远洗洗脸，该吃饭了。我对着她干干地微笑了一下。爱香从来到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没有跟我提起以前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如果真的那样，我会怎样的尴尬。多少年了，其他的记忆完全可以在时间的汪洋之中渐渐地稀释，乃至泯灭，惟独青春的秘密或者说尴尬依然没有任何理由地恣意蔓长。<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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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o:p></o:p>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乡间一所如青春昏暗期的沉沉入睡一样的中学读书。爷爷去世的消息（我不说噩耗，因为那个年龄我还不能把一个跟我有着两代隔阂的老人的去世真正和噩耗一词扭错在一起）从村上捎到学校，再从老师那里传给我。我把作业和课本塞进书包，蹬上爷爷骑了多年的大金鹿踏上了回家奔丧的路。我在路上有着诸多的臆测，爷爷会不会躺在灵床是再度坐起来，他会不会再给跪趴着在他灵床之下的儿孙们简单交代一下以后的事，以及他在坟墓里会不会还焦急地等待有人去救他。直至现在，沉静之中我依然可以复制当时复杂沉重的心情。<o:p></o:p>
我说和爷爷有隔阂，因为他曾把我童年的乐趣一巴掌打跑了。有次我和春磊、二杏在村外的麦秸场里打扑克牌，大概是小猫钓鱼此类简单的游戏。爷爷一步走到跟前，一巴掌打在我头上。春磊和二杏甩牌而逃，我却堆偎在地上哇哇大哭。爷爷骂了一声“混帐”便走了。等爷爷走远了，我还在哭，春磊和二杏鬼鬼祟祟地跑过来，问我，还打牌不？我本来想说，还打个屁啊，可是话到嘴边我又改了，不让我打我偏打。我说春磊咱再打牌。春磊看了看已经走远的我爷爷，小声说，你爷爷还打你。我说，我偏打。二杏从另外一座麦秸垛后面探出头来，哭丧着脸说，咱的牌凑不齐了。我和春磊异口同声地骂，二杏你真他娘的笨蛋。<o:p></o:p>
我爷爷是北口村有名的估家子，就连一头跑得飞快的猪，只一眼就知道有多重。每年麦收前夕，我爷爷只在他家的麦地里走一遭，回家就让我奶奶准备多少布袋。这在乡间应该是大忌讳，因为麦收之前谁也不能瞎懵这年能收多少粮食。北口村的人虽然经常指责我爷爷的固执专横，甚至还会指着我爷爷的脊梁骨骂他霸道，但他们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我爷爷对乡间诸事的把握处理能力和他的料事入神。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堪称乡间难觅的悟道者，他对乡间的万事万物人人情情都有着带有感情色彩的阅历。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生活中的大波大折却一直负着难以承载的责任，以至于如北口村人所言，侮辱了他一生的清白。<o:p></o:p>
败走关外后，对于刚到而立之年的父亲是一个天大的打击。说是天大的打击，一是因为之前的路父亲一直走得太顺，丝毫没有经历过大坡大坎，其二，这里是北口村，是一个隐蔽在大平原上的一个卑微的村落。这里没有可以让人东山再起的机遇，却充斥着迂化不开的人情世故。多年之后，父亲吃力的爬到6楼，坐在我的书房里说出他晚年的感悟，这一直让我唏嘘不已。他说，身体垮了，可以有精神支撑，但是身体却不能承受精神的倒塌。我知道他的话映射了他30岁与60岁时所遇到的不同境遇。30年前，他面对的是累累负债，面对的是一个家庭的惨败：房屋矮小、东西凌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面对的是大平原上孱弱的庄稼苗，面对的是北口村人的集体变脸，就连他自己的父亲也从鼻孔里哼出“过不了日子”。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终日躺在床上，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来来出出的是北口村的乡间医生福玉，他的满腾腾的提包里盛满各种各样的药具。<o:p></o:p>
那时我感到了生活的压抑，出门进门都变得小心翼翼。春磊和二杏拿着一幅新牌手舞足蹈地邀我打牌，我站在堂屋门口，压低了声音说，你俩给我滚。二杏说，你干啥哩。我说你给我滚。他们就嬉皮笑脸地跑出了我家大门。而我却蹲在门口，呜呜地哭起来。<o:p></o:p>
一只手轻轻地抚在我的头上，父亲同我一块蹲下来。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们都没说话。他又拍打了一下我的后背，就站起来朝大门走去。之前母亲专门嘱咐过我，不要我出门再跟春磊和二杏那样没心没肺的乱跑，要我盯着父亲。母亲说，盯着点，别有傻事。母亲没说完眼泪就噗地落了下来。父亲出了大门，我就猫在他的后面。父亲走出了北口村，踏上了村外的官道，然后又从官道拐上了生产小路，那时的庄稼已经齐刷刷地长了起来，玉米苗已经挨到父亲的腰间。父亲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他的手上多了一把玉米苗。我比父亲先到家，照样装模作样地蹲在堂屋门口，父亲把玉米苗扔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鸡就扑扑腾腾地围上来。父亲说，高远，你还在哭啊？我故意用胳膊抹了抹眼。他说，高远你真没出息！<o:p></o:p>
父亲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了床，他决定去买一只绵羊。父亲私下里算了一笔帐，买一只绵羊，一年生两窝，两年成一群。那时的绵羊正贵着呢，但在父亲看来，要想咸鱼翻身，就必须动点真格的。看好的绵羊750，东凑西撮到手700，余下的50怎么也凑不出来。父亲找我爷爷借。爷爷没等我父亲说完，一拍桌子，说一分没有。我父亲愣了愣转身就走。刚出门碰到一个走街穿巷收绿豆的小贩。父亲问绿豆多少钱一斤。小贩说，好点的1块五。父亲说，你这个收绿豆的真不会做生意，你别说1块五，8毛我也买给你。父亲一字一顿地说，我这穷的连吃盐的钱都没有，你给钱就买。收绿豆的小贩半信半疑地跟着我父亲走，背后的一扇大门哐砀一声关上了。<o:p></o:p>
事隔多年，当我跪在爷爷的灵床前，嚎啕大哭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出他对待自己的已是满身落魄的儿子的老气横秋是出于什么原因。作为北口村乃至整个平原上难觅的乡间智者，却陷入了一条似乎不能被乡间所理解的迷途。这是北口村人所一直抱以遗憾的。我记得，爷爷入殓当天，北口村的老老少少几十拨人追到北口村外，辈分长的或年龄大的弯腰鞠躬，悲喊三声。辈小年幼的齐刷刷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掩面大泣。爷爷就这样躺在一个匣子内被北口村的人强硬地抬到村外，几个彪体大汉说着我爷爷生前的故事挥舞着铁锨，一锨一锨的黄土把他埋没。从此，他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也将从很多人的记忆中消失。只有在黑夜中，他可以在属于自己的灵地里，默默地回顾自己的一生。<o:p></o:p>
事态班驳，人情难恻，多少年了，我终思考不出爷爷在我父亲的人生跋涉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爷爷去世之后，父亲作为长子，义无返顾地耕种起爷爷的那块精神自留地。我可以揣摩出在父亲的心目中爷爷一直有着捍卫不动的地位。按照平原上的乡俗，每年的春节前一天下午，家族的年长者要带领本家的男丁去祖坟上祭拜，请祖先们回家过年。每年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亲自去我爷爷的墓地，鸣炮，点香，烧一堆纸元宝，跪拜叩首，然后说：“爹，过年了，你老回家去过年吧。”<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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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渝 · 发表于 2009-4-28 17:3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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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 · 发表于 2009-5-2 13:40:44

问好成渝兄！我也是一样的，自小在乡村生活，然后独身走出了乡间，走进茫茫的都市中，总有迷茫的感觉。现实中我们与乡村生活隔离了，正是这种隔离让我们拥有了写作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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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渝刘成渝当前离线积分 3410 IP卡狗仔卡	发表于 2009-4-28 17:38:42 \| 显示全部楼层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内容自动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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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父亲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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