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20首）

俞昌雄 · 发表于 2008-4-16 17:52:05

■ 老唱片那是旧情人的一块指纹，到了深夜 它就四处摸索，先是一只侧睡的耳朵 而后又爬到屋顶。对面阳台拥着失恋的俩姐妹 她们不懂宽恕，也不知道爱情最终会留下怎样的 面孔。音乐在星光下飘荡 清凉的风，并没触摸到它光滑的脸颊 一些人在怀想中老去。另一些人 害怕那聆听的耳朵：它竖起，像记忆中的一座雕像 它曾经召唤的、迷恋的、等待的都被黑夜 抹去，只有掌心里的那块疤痕是清晰的 一些爱被刻了下来，微小的，透明的 一些恨像是长了翅膀，麻木地飞 没有方向，却也能找到相惜相怜的怀 痛哭，颤抖，宛如一张接受安抚的噏动的唇 2008.2.5 ■ 弹钢琴的女人半夜里下过一场雨。听不到狗叫 薄薄的一层雾拢着干净的村落，临近天亮时 我松开了归乡的梦。透过窗棂望着老榕树上稀疏的 雨滴，和那打湿的安静的鸟巢 没有什么东西被带走，除了几片衰老的枯叶而后我又看到对面纱窗里那个弹钢琴的女人 点着烛火，在轻风吹拂下撩拨着失散过的音符 在晨光闪现的那一刻，当它们聚集时 我努力辨认着：哪一块光斑是清醒的，哪一块 可以越过老榕树叶直接扑到我的脸上 2008.2.13■ 纪念十四行终于决定拔掉那颗龃牙，那可憎的痛 连同它曾咬碎过的核桃、针眼和动物的某块骨头 身体轻了起来。没有人知道我是不完整的 没有人害怕那个黑洞，除了夜晚和神它被抛上屋顶，躺在某个安静的角落 马蜂拜访过它，野地里的麻雀也为此感到惊喜 后来是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都想搬走这剩下来的力量马蜂想用它来暖身，同时阻挡某根竹竿的敲打 麻雀是聪明的，它们需要这样的一颗骰子 游戏或占卜，像人类一样面对命运 只有蚂蚁显得随遇而安，逮着了，就不想饿着肚子如今，谁也没能找到那颗龃牙，那被割舍的痛 每到夜晚，我就想起身体里的这道伤口 一些东西埋没后，神一眼就从黑暗中把我认领出来 2008.2.17 ■ 午后的红荔路打伞的女人拎着LV的包。一阵风吹过 她下意识地摁了摁胸口那枚发亮的 扣子。在她背后，三两个玩皮的男生唱起了流行音乐 看上去是潘韦柏，听起来更像周杰伦 前面是红绿灯，一切都停在那儿 的士，快餐车，越野宝马，行速缓慢的自动轮椅 空气，光束，冬日里越来越冷的铁栏杆 富人和穷人，善良的和邪恶的 全都停在那儿了：互相打探，彼此对峙 这时，一位摸黑前进的盲人闯了进来 他不知道这是东西贯通的红荔路，不知道那是等待中的 世界。他想迈进最亮最亮的那个圈子 没有指引，也没有障碍。于是 他只好孤独地无助地伫立于马路中央 等待那从黑暗中伸来的手 等待那个陌生但能得以救助的人 2008.2.7 ■ 假装玩魔方的小女孩七岁，她说她能梦见 购物广场被砸碎的橱窗，那里跑出的斑尼熊 假装很高兴的样子。她说那是骗人的、不可信的 有人就问：什么东西才是可信的 她就躲闪一旁，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紧接着，又有人问：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最让人放心 她指了指母亲和行进中的地铁 当然，还有这个魔方。她说 它变来变去还是我所喜欢的玩具 不像你们，问这问那 假装很懂的样子。其实，你们才是可恶的 看上去是大人，却摆着不一样的面孔 表面亲和骨子里冷得要死，她说 不要以为只有到了你们这份年龄才看得清，看得远 谁不知道，你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糟糕的气味 2008.2.22 ■ 东门，东门城市并不孤单。到了深圳 世界是虚掩着的，黄皮肤，白皮肤，和黑皮肤 他们都能在一堵墙背后找到这扇门 没有人在乎那是怎样的脸孔，也不会有人 刹那间就取走闪烁的好奇和渴望 多余的财富都歇息在那里，转眼变成衣裳、珠宝或是 用来挡风遮雨的器具，或是同路的臂膀 那就是敞开的姿势了 温暖的话语，并肩而行的身影，热烈，激情 仿佛世界原本就是这么小，小到只有一扇门 小到只有一群人，一个声音 小到只能容纳语言，肤色和历史 2008.2.6 ■ 包围我给朋友们发短信：别轻易就走进花卉市场 那里的花朵欺骗了我，它们没有谎言，仅用刺鼻的 芬芳。我摘下最绿的那片叶子以作留念 花朵们快速包围了我，浓重的投影压在身上 先是眼睛、耳朵和嘴唇，而后蔓延 没有人看到我的心脏和四肢了 我的灵魂变得压抑 我的灵魂开始躲闪和回避 我的灵魂被撑大，直入云霄 我的影子停在哪里？我的呼吸涌向何方 我在那一瞬间被活活掩埋了 没有挣扎，也没有仇恨 等我醒来时，看见我的人如同看见春天 粉白色的眼睛是一朵恬静的蝴蝶兰 淡黄色的耳朵是聆听着的雏菊 嘴唇被吻过，早先是丁香，后来变成了玫瑰 2008.2.12 ■ 再看大海大海只有一层波浪，亲近它的人视为 云朵。光留在它的身边，它就有能力照顾好 每一缕呼吸，每一颗上升的魂灵大海只有一种颜色，彻底的壮阔的蓝 万物想改变它的形状，借用无限的贪婪的目光 但它清澈！涨如绸缎飞舞，退似宝石入盒大海只有一副腰身，赞美它的人大凡 小心翼翼，表面可以轻描淡写 骨子里却蕴积力量，动山河，覆疆土大海只有一次生命，心脏是柔软的起伏的 血脉绵延千里。不要遮蔽它的光，它的梦 就让它躺着，欢悦，辛酸，都看不到硕大的泪滴 2008.2.21 ■ 那些鸟儿多么羞怯合正名园对面的山坡上，几只鸟儿 一起分享冬日里自然脱落的果实 领头的那只，翘着尾巴，几日前它从三千里外 接来了妻子和儿女；左边的那只佯装沉默 半年来，它老飞进附近的食堂里 偷啄地瓜和大米；靠右的那只双羽未丰 落地前它就有过些许小小的愿望 吃得多些，长得胖些，再搭个温暖的巢 接下来的那只来不及冥想 忽而看看左边，忽而瞅瞅右边 只有中间的那只最善于等待，不动，不语 冬日的阳光就洒在它那尖利的嘴上 一阵冷风回旋而过。那些鸟儿看起来多么羞怯 互相挨着，低着头，露出墨守成规的样子 2008.2.11■ 我只想着……朝霞跑进我的血里，每一次日出我都痛得 死去活来。人们称那为相思 找不到药方，也没有被开启的锁 那就静静等待吧，从旭日到黄昏，从黑发到白头我漫长的一生都带着那被浸染的鲜红的玫瑰 只想着如何靠近，在她温暖的怀里 做一次永恒的歇息 不哭，不闹，也不轻易地闭上眼睛 2008.2.14■ 大雾大雾从红树林前方升起，几只水鸟接连 钻了进去。而后是一对情侣 再后来是一排静止的栅栏，弹吉他的少女 三两游客，以及来不及低头的芨笈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怎样的一个时辰 大雾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 灰色的脸，灰色的手，灰色的心跳 它们团团簇簇地包围了我，轻柔的，严实的 让我感觉像要飞！无声而又飘浮着的全是我的世界 水鸟在我膝下祈祷，吐着深红色的长舌 情侣在我面前相爱，掏出了珍藏已久的信物 栅栏变得光洁，拉出滑动的倒影 少女依偎身旁，露着羞怯的笑 游客互相祝福，等着我给予纯美的诗章 只剩芨芨草了，它们含着泪滴发出请求 带我们去寻找春天吧！别把我们丢在这洁白的岛屿 2008.2.8 ■ 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死去的父亲从地平线那一端向我走来 脸上的皱纹深了，但牙齿还一样得雪白他也迷恋我的诗歌。仿佛知道有朝一日 在所有的力量和高贵中，没有人会忘记我的名字他愿意把这样的重担放在自己儿子的肩上 他是认真的，就像他穿越火焰，跋涉冰山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死去的人 他没有多余的泪滴，但有着足够的智慧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就站在身旁 我听到了呼吸，看到手心里涌动着的力量 2008.2.19■ 讲故事的人三栋大厦间有一座废弃的水潭。潭中无鱼 冬天在那里从不被误会，刮来的风 是刺骨的，落下的雨是苍白的，即便是偶尔到来的 讲故事的人也是抖缩的，迟缓的 三个月前，教堂搬往岗厦，他虚构过的 快乐的唱诗班在寒冷的夜里就捧出了赞美歌 三天前，一场突降的大雪横扫天空 他沉默得像日出前的雕像 碳火深埋暗处，而甘露在挣扎 三小时前，他为一个陌生人送去了苦艾和蜂蜜 等着幽灵的舞蹈，并赐予魔衣、铭文和 最高的奖赏。那是值得炫耀的事情么 三秒前，他在故事里搬出了另一个观望的我 把我冰冷的身子扔进水潭，他说 把我死后的光环刻在那条鱼的身上 我问：鱼在哪儿？他答：就在逃往春天的路上 2008.4.4 ■ 狠哪上梅林是个很小的地方，更早前 那儿是个几十户人家共有的自留地。他们 把戏台搭在那儿，前面摆上长长的木凳 你知道的，看戏的、听戏的都要比现在的多 青衣，花脸，全是角儿，方圆几十里都能喊出他们的 名字。后来，有钱人买走了它，办厂，养鱼 有的还带来成群的姑娘，给你揉揉肩就要你十块钱 狠哪！有想法的都在那儿站着，没进去 进去的全是穿袜子的，什么都脱了 出来后就不认亲娘，不把自己当人看 再后来，政府在那儿贴公告，红的纸，黑的字 看得人心发慌，眼皮儿跳 东边有大楼，西边有广场，再往前就是超市了 蔬菜、水果和海鲜全在那儿摆着 不像现在，一斤西兰花就换走了你二十个鸡蛋 狠哪！不说了，不说了，你自个去看看吧 坐公车三块钱，拦的士三十块钱，惦量惦量去吧 2008.2.3 ■ 丢失的井在你从未去过的乡村，有着一条鹅卵石的 路。一口丢失的井横着 左边是饥渴的人，右边，伏着一只青蛙在你想象中的水桶也不是圆的 它似一顶破草帽，就挂在附近低矮的苦枧树上 纤绳从那儿伸出，拴紧了一整座村庄有人曾经想搬动那口井，有人却想 捕获那只青蛙。你知道的，谁也没能得逞 谁也不能轻易解除那个不安的梦 2008.4.17 ■ 圈子取来一根铁线，顶头做成“U”形的钩 支着一整个童年向前跑。过桥时，他们放慢了 速度，洪水路过那儿，腰围似的圈子在上面抖了抖 再向前是一段通往桃树林的分岔路 近的是块向阳的山坡，远的平坦如腹部 他们已经长高了，而滚动着的圈子已不再轻盈 整个年轻时代就在那一瞬间停顿了 几秒。胆小的索性抓起圈子飞奔起来 而胆大的也不能心血来潮，得卯足劲，得猛冲 过了桃树林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了 圈子无畏地闪耀，辗过田埂，稻谷和太阳的光芒 他们开始懂得世界有多大 而圈子多么渺小，即便到了大都市 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支起中年时想要的 轮廓。铁线已经弯曲，而抓紧它的手慢慢就要松开 像松开一副鬼脸，也像松开一把泪 黄昏就是那时降临的。凹凸不平的圈子就快 散了架，它被搁在某个潮湿的角落 有人前来抚摸，但却说不出话 他们知道，那叫命运，各有各的伤，各有各的痛 2008.2.13■ 第一拨外乡人已经准备离开第一拨外乡人已经准备离开 拖儿带女的就站在路口，曾经也是这样 把一年来的喜悦、悲伤全部打包，塞进汽车后箱 民房里留下来的记忆就像一本烂账 水费，电费，房租，伙食，交通……还有 乱七八糟的，一枚剪弃的指甲，一双臭袜子 一件低价T恤，一台二手电视，甚至是 角落里死去的蟑螂，一团纸巾，一粒随风滚落的 烟灰。它们曾经与生活搏斗，最终 输给了生活，仅留下暗淡的影子第一拨外乡人已经准备离开 在宝安，在西乡，在盐田，在龙岗 拖儿带女的还不是真正的主人 二月的阳光打他脸上经过，他就禁不住要抽动嘴角 生活磨碎了，就是那团坚硬的石渣 多少次，他都咬紧牙关，可身体还是喊“痛” 那就继续等待吧—— 儿子缠着他，要喝汤 女儿缠着他，要衣裳 妻子缠着他，要吸额间冰冷的汗 2008.2.3 ■ 冬天或雪我时常在凝固的雪里看到正在被包裹着的两个人 透明的那个是我，他在巨大的尘埃里 蒙着眼睛；混浊的那个也是我，一样的嘴脸 但却没有呼吸。我不知道一团雪终究意味着什么 或许在某种东西的记忆里 我已死过两次—— 譬如这个冬天，或者 冬天背后这团凝固的雪 2008.2.22 ■ 一个无常的时刻我坐在繁华闹市一个年老失修的餐馆里 喝酒。二楼包箱里传来一个女诗人的 声音：清醒是一种罪过！独醉是更大的罪过客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头顶那盏 孤灯。女诗人开始敲打墙壁 月光被震飞，行人都躲着，只剩光秃秃的树在那样一个无常的时刻 我不敢轻易上楼，生怕她摸清我的酒量 瞬间就把我变成树上那只熟睡的乌鸦 2008.2.26 ■ 南方低矮的树开着硕大的花朵。有人俯视 从未被染白的世界里取走第一声 鸟鸣，那就是南方了 我请求我的爱人把我的心跳刻在他的额头 我请求风能减轻我的重量，让我 睡在他的肩上；我请求葡萄藤缠绕过的那个春天 能够填补我的饥饿，那就是南方了 我请求他把睡梦里的那座大海搬到纸上 我请求那在纸上翻腾的文字都能 携带我的背影，像一次次闪光的旅行 那就是南方了……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轻盈、明亮而又平静 花朵在微笑。鸟鸣在飞翔。而我的爱人 她还来不及打扮，就已捧出一副天使般的容颜 2008.2.8

凉夜 · 发表于 2008-4-17 12:56:39

老俞同志，你也忒厲害了，羨慕四偶啦深圳在你的筆下沉澱了下來，影響了我，讓我想靜下心來再好好端詳一下這地兒…………等你回深圳說什麼也得當面採訪你~~~~~~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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