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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渔:荒凉的人生因何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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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0 10:5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曾蒙 于 2025-1-10 16:03 编辑

朵渔

朵渔


朵渔,1973年出生于山东。诗人、学者,现居天津等地。


诗十首

光 芒

在这场尚未被掰开的灾难中
我们所期许的思想并没有出现
只有喋喋不休的过路的知识
在成就着黑夜之美,和僭主的狂欢
在灾难的中心,唯有死者的诅咒
听上去更像人的声音
他们满心遗憾地和我们说着再见
而我们继续浸泡在黑暗的泪水中
还在感谢那赐给我们厄运的人
那深不可测的秘密知识啊
也在暗中决定着黑夜的走向
当我们满身诅咒地醒来,大地还
一片昏暗,黎明的天使尚在路上
——该如何评价眼下的生活?
又一代人在匆匆老去
老年的知识早已如此不堪
那一抹黎明中的晚霞啊
映照着青年们脸上的光芒。


那些落水的词无声

黄昏,一边听海顿
一边读一本小诗集
故国的凝霜已覆满了屋顶
而此地的阳光刚变换季节
一些词因路途遥远陷入迷途
一些词因悔过自新而改变了词性
那些落水的词无声,仿佛树叶
在夜里飘落,我的生命也落进诗里无声
诗是一座长期敞开的坟墓
总有一些词为我而活着……
抬头,竟然望见了猎户座
而我已来到了地球的背面
没想到猎户星座还在头顶,如此亲切
仿佛一个朋友走了很远的路来看我。


寄 居

我们碰到岩石的力量,我们缩回自己的触角
我们触到火焰的温度,我们收回自己的双手
我们看到刺目的光芒,我们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们听到刺耳的尖叫,我们堵上自己的耳朵

我们终于从人类的沙滩上捡回一个坚硬的壳
躺进去,听大海潮汐的声音,安慰死亡的心。


你 去

你去,你应当生活在神的众门徒中间
你当离开这些形式主义的城邦,这些
无神论者,去往你神的故乡,在那里
人们团结如结晶的盐,人类的屋顶和
鹰的天空融汇在共同的蓝光里,那里
有你长期寻求的善,和善的简朴闪光
世上的路有千万条,进山的路只一条
你去到那被死神忘掉、被贫困惦记的
饥饿的省份,在那里,心灵是私有的
井水是公共的,信仰是无法被共chan的
在那里,灵魂的灯盏挂在教堂的门口
人人都有烂泥般的信心,神赐给一家
三条小黄鱼,他们就不再为三餐担心。


不必再

多日来,终于听到一声家乡的鸟鸣
两只黑色的大鸟,在清晨半醒的梦中
在庭院里阳光穿透的植物间蹦跳着
捡拾枯树枝,准备搭建它们的新巢
作为新邻居,你也在尝试说服自己
你出生在那片土地上是因为你的父母
以及你父母的父母出生在那片土地上
你属于那片土地你在此生活工作纳税
但那土地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你
你拥有那片土地上的道德、人伦和众神
但那正是你想抛弃的部分
你有些犹疑,也许每片土地都是相同的
不同的是那地上的器物、人民和心灵
有些东西值得永恒拥有比如阳光和鸟鸣
有些东西应当抛弃比如那地上的仇恨、愚昧
和暴力,你相信你来到了一片新的土地
这是一次再生,不必再纠缠于旧有的语言
你会爱这上这黎明的土地,这新鲜的语言和
孤独的房舍,不必再徘徊、忧伤如低处的风
而自由在极高处,越过树冠、房顶、鸟巢
越过人类的栅栏,向那群星闪耀的天空


愿我的诗

我总是在诗中用了太多的“我们”
这有点自不量力,只有在为人们
代祷时,才适合用这个结霜的复数
它一直指代不明,像是一种旧习惯
而非一个自在的共同体,大多数时候
在“我们”中只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
愿我的诗成为为众人祷告的一种形式
愿我能写出那种圆满、谦卑的诗篇
当它枝繁叶茂、获得垂听和眷顾时
它是我在地上的营养和呼吸,也是
我为众人送上的清水和盐。


点 灯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不发光的结晶体
那爱我的人,站在阴影里,为我取暖
一直以来,我这颗深陷在泥泞中的心啊
不断地为热情的火焰制造着冰冷的余烬
一直以来,我都想放弃人群和广场
回到黑暗的旷野里,一个人的道路上
仿佛一个夜晚附身在黎明的肩头
那喂养我们的精神,带着黑暗的饵料
他们说那是最好的年月,而我知道
在最好的年月里我们也曾流泪,也曾挣扎
也曾努力争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果实
如今,这仅有的一点也要被拿去了
我看到人类的羊群里出现了莫名的恐慌
而你的镇静更让我吃惊,仿佛这只是
一个寻常的在雨雾中吃晚餐的时刻
你听到那哭声了吗?但哭有什么用
你说,天黑了,要先把灯点亮。


在当前的野蛮生存中

我看到一双凶恶的眼睛,在窗外的
泥水中反光,啊如此多的嘈杂声
仿佛一个主义拥有了众多的嘴唇
在这腐烂的国度,人们总能从生活里
获得一种恶意,我们找不到这恨的对等物
在当前的野蛮生存中,爱也是不及物的
当人群开始败坏时,我们心灵的词库
也开始溃坝,一代人将体内的光线调暗
感叹自己的中年之险,爱的门槛被人为地
抬高了,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我们选择
堵上自己的眼睛。但利维坦需要新的
敌人,来装扮午夜的客厅和餐桌
当然,为了更好地侮辱我们,它让我们
活着。爱的火焰熄灭了,大面积的灰暗
也在参与塑造我们的心灵,我看到罪恶
活在欢笑中,一枚仇恨的果子成熟了
它将在黎明的细雨中落下……
伏尔泰临终时说:没有时间再树新敌了
而我们的导师却说:我没有敌人……
到底哪个才是真理?哪一条才是道路?
如果没有祂的引领,每一步都是冒险
你听到那复活者的耳语了吗?祂说:
离开他们,让历代的积雪覆盖他们
你去与那荒草为邻,去追求那针孔里的
荣耀。仿佛世上最慷慨的穷人,你掏出
身上最后一块铜板,赐给那在熄灭的
火堆旁呜咽不止的人。


尾 音

每当我在一条路上走得志得意满时
总有一只手将我前面的道路轻轻抹掉
以免我在骄傲的路上走得太远
每当欲望的火焰将我烧得面目全非
总是你赐给我内心的平静
如快乐的流浪汉卸下一身的重负
你来,总是带着雷霆和宽恕
你是那将闪电拉直成鞭子的人
你也是那将雷声变成鼓点的人
那在我们内部将我们撕裂的
只有你的大能,那穿过沉寂的石头
教我们写作的,只有你的双手
那在壁炉旁沉默不语却让每一个句子
都进入我们内心的,必是你派来的使者
这众天使之声,如同众树之上的微风
如同落在沙地上的雪,沉寂而直抵心灵
而我的文字啊,却要费尽多少周章
才能捕捉住它的一点尾音。


午夜的桌子

我们围在一张午夜的桌子上
共饮,这可安放灵魂的桌子
仿佛将一粒种子种在石头里
酒精在它恢弘的平静中摧毁着我们
爱捶打着我,如此惨烈,又如此甜蜜
桌子是孤独的,仿佛就是孤独的中心
当午夜的光照在它平坦而虚无的心灵上
如此怜悯,我们在这难捱的虚静中等黎明

“这些诗大概写于 2018-2020 年,在这短短的两三年间,世界发生了太多事情,自己的内心也经历了诸多变化。这些诗里有物候,有事件,有梦境,有生死和爱欲,但更多是个人内心的祈祷与自我更新。这些诗不仅经历了时间的变迁,也经历了环境的改变。从北京,到天津,再到圣地亚哥,三个地点,三种物候,三段人生。历史在转大弯,人生在拐小弯,诗则试图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上捕捉这一切。”(《恩典与踉跄:朵渔诗集2018-2020》后记)
 楼主| 发表于 2025-1-10 11: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曾蒙 于 2025-1-10 11:32 编辑

荒凉的人生因何得救
——《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阅读札记

朵 渔

1926年5月,走进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艾略特,突然双膝跪倒在米开朗琪罗的《圣母怜子》像前。一年之后,他加入了英国国教会。这个出身于新英格兰清教家庭的诗人,内心一直有一个“圣徒”的梦。从清教徒到国教教徒,对艾略特而言,其间的跨度并不算太大,他的告解神父说他一直是一个在神前谦卑的“彻底皈依了的人”。但如此隆重的一跪,如同向虚无处的纵身一跃,依然可以显示出艾略特迫切需要上帝救赎的脆弱心境。

从新英格兰到哈佛,然后再由哈佛到牛津,艾略特梦想着像他的那些哲学界前辈那样,到老欧洲完成学业后再归来从教。然而1915年,他和薇薇恩在牛津校园的相遇,改变了他的人生航向。在传记作者林德尔·戈登的笔下,这一段孽缘延宕多年,让人倍感压抑。薇薇恩神经质、控制欲强、长期患病又嗑药成瘾,对艾略特过分依附而缺乏自立;而艾略特则显得过分安静、抑郁、工作狂,甚至有某种程度的厌女症。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两人之间充满了日常的矛盾和激烈的争吵。其间,伯特兰·罗素、托马斯·伍尔夫等人也进入了他们的生活,薇薇恩甚至为了寻求安慰,和罗素之间还发生了一段罗曼史。婚姻的折磨让两人都痛苦不堪,早早便分居了,为了躲避妻子的追踪,艾略特甚至东躲西藏到一间破败的牧师宿舍,几人共用一个小卫生间。艾略特并非完全对妻子不闻不问,他曾几度想要辞掉银行的工作,以便安心创作,但为了能有钱给薇薇恩治病,这个“自私的冲动”最终都被压抑下来了。艾略特曾被视为将职业生涯与艺术创作做到了完美平衡的典范,但事实上,“工作”这只瘌蛤蟆是每一个艺术家都意欲摆脱而不得的难题。我们也不可高估爱的能力,因为我们不过是有限的人,我们渴望去爱,但我们不具备绝对施爱的能力,那是上帝的事情。当我们面对爱的局限和无力,面对人性的幽暗世界,面对难以整全的人生,除了向上帝寻求救赎,就只能在痛苦、虚无和冷漠里挣扎。薇薇恩日常性的歇斯底里几乎压垮了艾略特,而艾略特的冷漠以对与抽身离去,对薇薇恩的伤害也是致命的。薇薇恩最终因日益严重的精神问题被关进精神病院,艾略特直到薇薇恩在精神病院死去都没再见她一面。

“薇薇恩毁了汤姆这个人的生活,却促生了一个诗人。”这种痛不欲生的婚姻生活让他倍感摧残,也成为困扰他的最大的道德困境,并促使他开始直面人生“罪”的问题。人生而有罪,人要时刻对这有罪的人生保持警惕,不可留有丝毫自我怜悯、自我整全的空间。当人在直视自己的人性时,必然会被这有罪的人生图景所震惊。促使艾略特在圣彼得大教堂突然跪下的一瞬,必然来自于这段婚姻的催逼,来自于他内心的道德危机,来自于他从中所领受的罪。“他提醒我们,人生取决于那些或是屈辱的、或是得意的‘不经意的瞬间’——这些瞬间不时降临于人的生命,但绝少发生在看得见的危机与庆典之中。”《家庭团聚》的主题也由此而来:在一段倍感煎熬的婚姻生活行将走到尽头时,一个人是应当通过自然的爱来寻求救赎,还是应只身走上朝圣之旅,踏着一如白刃的“满地的碎石”走到人生尽头?艾略特选择了一条宗教救赎之路——为了新生,为了内心爱的复苏,必须从家庭团聚的路途上转身,走上一条注定孤独的宗教磨练道路。只有上帝才能有救恩,才会有爱的发生,才能洗净自身的罪。他在1927年的皈依、改换国籍,并发誓禁欲、了结婚姻,都是一种经历地狱之火历炼的自洁冲动。他期待着一种神恩降临后的寂静生活,期待着像他心中那些古老时代的英雄——圣奥古斯丁、拉撒路、以西结、伊利亚、但丁那样,过一种虔敬的、圣洁的生活。他将清洁、苦行、谦卑、虔敬视为一种严苛的道德标准去践行,以获得一种内省精神和新生,罗伯特·洛威尔甚至称他为“一个不知疲倦的加尔文主义者”。

艾略特说:新生即将开始时,几乎总有一个关键的领受的时刻。“我们在生活里遗失的生命哪里去了?”“承认罪的真实性就是新生。”这些疑问产生的瞬间,就意味着一个个关键时刻的来临。但领受的时刻由何而来?往往来自于痛苦、绝望、灾难的启示,人们只有在罪的悬崖边时,才想起迷途知返。绝望的悬崖是一个内心呼告的时刻,但只有神恩降临,领受的时刻才会真正来临。领会不到内心的罪,便不会有绝望的呼告;没有旷野的呼告,神恩的降临便无由领受;没有罪与爱的领受,人的生命也无法更新,只能在罪与罚的泥潭里挣扎。无论多么严苛的道德自律,无论如何向往“光的中心,那一片寂静”,多么渴望内心寂静的生活,对罪的察知只是走进地狱之门的第一步。但丁在地狱之门上刻下了“正义、智慧、爱”,要穿过地狱之门,还需要爱的引领。

“为了爱,人必得结婚,并不受婚姻所限地去爱。”这是一个矛盾的死循环,抱持这种逻辑的生活必定会被现实撞得鼻青脸肿。《荒原》正是他早年内心荒凉的直接反映。为了写作这部长诗,他做了长达七年多的大量断章,直到第七年,他才将这些断章“补缀”成一部重要的作品。(据他的传记作者考证,他习惯于写下一些片段,然后再将片段相互对接,“而拼接过程中的戏剧性决断则在某种程度上有赖于他自身生活的发展”;“艾略特最为宏大的作品都经过了多年的酝酿,他经年累月地写着断章或者片段,再花大力气将它们编织成整体。”)这首诗长达近千行,艾兹拉·庞德在1922年对这首诗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裁剪,将其变成了一首只有450行的诗。这首诗被视为现代性的一座纪念碑,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精神景观。而事实上,对于一首诗的秘密成长而言,那些私密而离奇的个人经历才是真正的驱动力。《荒原》是艾略特的《新生》,离他成熟期的《圣灰星期三》《大教堂谋杀案》《家庭团聚》和《四个四重奏》等等还有一段距离。但丁在从他的《新生》走向他的《神曲》时,得到过他的导师维吉尔和他的女神贝雅特丽齐的引领,艾略特遇到了他的好为人师的老庞德,也遇到了他的女神艾米莉。“二十世纪沉浸于感官肉体的结合,正好是十三世纪但丁对贝雅特丽琪爱的反面。艾略特向自身时代堕落的性背过身去,在1925-1925年间拾起了一个中世纪的梦:一位能怜悯他、宽恕他、保佑他的灵魂,带他从一地废墟里重生的女士。”

这位永恒的女性,就是他青春的伙伴、来自他新英格兰家乡的艾米莉·黑尔。艾米莉沉稳而理性,宽厚而隐忍,她始终站在艾略特的身后,无论是在他生命暗淡时,还是在他聚满光环时。她会编排话剧,会表演与朗诵,她与艾略特的恋爱生涯,也像是一幕精心编排的话剧——聚光都在艾略特身上,女主角始终消隐在暗光中。她可以为他奉献一切,为他隐忍一切,似乎从不需要他的回报。在艾略特眼中,她就是他的贝雅特丽齐,一位引领他生命上升的永恒的圣女。“在艾米莉身上,艾略特寄托了非同一般的厚望,他希望她的爱能契合他自身的需求,将小写的爱转化为大写的‘爱’——经过提纯而永不蒸发的爱的凝露。”离开家乡之后,艾略特就一直过着一种无家可归的生活,即便在与薇薇恩的婚姻里也是如此,“这无家的状况也是他内心孤独的外延”。艾米莉一直希望能为他提供一个家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会在每天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打开房门,‘只是你的家,这儿保护着你,是你的避风港,你需要这一切’。”薇薇恩想给他的东西但无能给,艾米莉能给他他却又犹豫不决。薇薇恩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折磨和罪责,艾米莉带给他的是崇高的时刻。他希望在艾米莉身上,能将小写的爱转化为大写的爱,而非薇薇恩身上所迸发的那种疯狂的、情欲的、爱的残渣。他以一种禁欲和朝圣的心态对待这场绵绵不尽的恋情,他始终隐忍着,犹疑着,甚至有意在惩罚自己,他相信“在无知、忍耐和爱中,有内在的功夫”。“婚姻的痛苦让他对爱畏手畏脚,在成为圣徒的路上越走越远。被幻想折磨,自言自语,幻想着相见,幻想着分离,幻想着未来不确定的一切,这就是爱吗,这是自己对自己施加的苦修和折磨。”于是,当薇薇恩还活在世上的时间里,艾米莉只能隐身,只能靠艾略特写给她的一千封书信维持爱的温度,做一个“静默的圣女”;当薇薇恩离世之后,艾米莉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站到灯光下的机会,但艾略特还是拒绝了她,结束了他们44年的甜蜜而暧昧的爱情生活。

他为什么不能接受艾米莉最终走进自己的生活,而宁愿忍受在自己年近半百时与瘫痪的批评家朋友约翰·海沃德同住,大部分时间在一间背阴的小房间里离群索居?(“这是一个奇特的家庭:一个能言善辩的截瘫病人,一个自立的单身女性,一个躲在幽暗的房间里忏悔的隐士。”)是他将艾米莉看的太高太圣洁了吗?是他在自我惩罚吗?自我惩罚带来的无非是自我安慰、自我称义,“机械的惩罚一旦失去节制,就会让人一无所获”。“我遇上了一个中年男人,那就是我自己。”他说。中年危机意味着前无来路后无退路的新的人生选择时刻的来临——“不是那种青年时代可以挽回的选择,而是那些不小心就搭上灵魂的选择”。薇薇恩的离世,让他倍感自责的同时也顿觉那个折磨他的核心终于消失了。但艾米莉是未来吗?她那么隐忍,为自己黯淡的生活带来过那么多光明的时刻,她爱自己爱得如此深沉,她主动消隐自身,仿佛不存在而又无时不在。但艾略特依然狠心地拒绝了她。“迟了,太迟了,”他一再重复着。他们之间经历了太过漫长的等待,“漫长到让其他事情也一并发生了的”等待。此时,艾略特遇到了中年的自己,中年的抉择如此危险,既不能胆怯到遁入“秋的精美”中,“用健忘的雪埋没你”,也不能冒险跃入新的无知,去重复年轻的错误。中年的劝诫里只有:祈祷、敬奉、磨练、思考和行动,“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能够理解你;一切真正的爱归根结底都是上帝的爱。”就像1932年从对薇薇恩的负债关系中撤退一样,1947年,艾略特对艾米莉也关上了情感的大门,撤回到自己孤独隐居的城堡中。“对艾略特来说,艾米莉象征着新英格兰,旧日青年时代,灵视的力量。把她抛在身后,也意味着把自己变成了一具情感的空壳。”“迟了,太迟了”,艾略特宁愿将自己彻底清空,也不愿意让艾米莉的爱将自己注满。清空自己,以便迎接一种新的、未知之爱的浇灌。

中年之后的艾略特似乎有意要过一种隐士般的苦行生活,他在提到圣十字约翰的“冲淡”时认为,“神圣的人生在行至高处时并不需要他人的注意。……其中最崇高的,就是在归隐的守护下,无声无息地度过虔诚的一生。”因此,他不仅拒绝了艾米莉,他是拒绝了一切世俗的“人”。除了和截瘫的评论家海沃德朝夕相处,以及与伍尔夫夫妇偶尔的下午茶交流,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隐藏起来,尽量不与人相见。就像他所说的,“跟人见面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件高兴的事,不管跟谁。”“对人了解太多没什么好处。”如果说早年间的艾略特还在灵与肉的荒原中肉搏,中年的他更多看到的是教堂的精美、天际线上的白色塔楼,在那个时代,他几乎成了“我们教堂之外的神父”。他在这一时期也进入了自己创作的高峰期。和《荒原》的创作差不多,《四个四重奏》也酝酿滋长了七年时间之久。他在1931年3月28日写给斯蒂芬·斯彭德的一封信中写道:“我的留声机上响着(贝多芬的)A小调四重奏,我感到这部作品的深意是无穷的。在他的晚期作品中有一种天堂般的、至少比人类更高明的欢乐。我猜这是在巨大的苦难后降临于他的、由和解或宽慰结下的果实;在我死前,我希望能用诗写出这样一类作品来。”《四个四重奏》注定将成为他的巅峰之作,成为他追求“完美人生”的注脚。在这部作品中,他将对薇薇恩的怕、对艾米莉的爱、对艺术的追求、对宗教的皈依都编制进去,里面有肉体的惩罚,有灵魂的试炼,有对天堂至福的向往。他志在寻找那“完美人生”的范本,以便让那个他刚遇到的“中年的自己”能够扛起自己的十字架,迈过现代性的荒原,穿越地狱之门。洛威尔说,《四个四重奏》是艾略特准自传性质的“与上帝结合”的经历证言,技法高超,深具宗教性,是一部“象征的、辩证的、自白性质的复合作品”,“或许也是20世纪最有力度的宗教诗歌,是用英语创作的对天主教神秘主义最出色最有雄心的表达”。靠这部巅峰之作,艾略特的声望也达到了欧洲诗坛的顶点。此时欧洲的天空战火弥漫,奥登和他的好友衣修伍德去了美国,麦克尼斯去了爱尔兰,老叶芝刚刚去世,庞德正忙于为纳粹宣传……艾略特俨然全英国最权威的大师。1948年,他靠《四个四重奏》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四个四重奏》,我就靠它们了,”他在1959年的一次访谈中说,“我的名声端赖于此。”

大部分作家在得诺奖之后便乏善可陈了,诺奖几乎就是一个平庸的诅咒。艾略特在他创作的晚年也没有新的高峰出现,但他依然在人生的陡坡上爬行。在拒绝了艾米莉的爱之后,艾略特一度与玛丽·特里威廉过从甚密。玛丽出身显赫,明理又大度,能为艾略特提供家人般的守护。面对玛丽的暗示与追求,艾略特始终沉默以对。然而在1957年,刚刚拒绝了玛丽的艾略特,转身就与自己的秘书瓦莱利·弗莱彻宣布结婚。那一年艾略特68岁,瓦莱丽30岁。瓦莱丽14岁的时候,听到有人朗读艾略特的诗歌,“我仿佛被击中了,”她说,“从那以后我就努力寻找着他的一切。”在拒绝和错失了那么多爱之后,在经历了对肉体之爱的厌弃和对圣洁之爱的追求之后,在对一种崇高的生活和完美的人生不懈地追求了一生之后,在自己人生的暮年、声誉的顶点,一个伟大的诗人最终瘫倒在一个年轻的怀抱里。这该怎么理解呢?难道他的清教徒气质、他轻微的厌女症、他近乎严苛的天主教秉性、他那么多年在圣徒与罪人间的痛苦挣扎、他致力于成为上帝的永恒容器的精神追求,可以与他最终所选择的人生归宿和解吗?“他有一种从一段关系中抽身,并继续前进的本领,”林德尔·戈登说,“无论何时何地,对于谁,陷入爱河都是难以解释的事。”是啊,对于复杂而难以整全的人性而言,这种解释显得顺理成章。无论如何,新的婚姻生活让他变得轻松快乐,变得充满活力,他甚至还有兴致为年轻的妻子写点小黄诗。“爱人互致的爱让人如获新生,”新婚的艾略特感叹道,“结婚前的我日渐一日的衰老。现在我虽然已经七十岁,但比六十岁时还感到年轻。”但毕竟不再真的年轻,婚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生病,身体也日渐衰败。1965年1月4日,新婚不过六七年,艾略特走完了他充满纠结和颤栗的一生。

林德尔·戈登这部卓越的传记作品,完美地诠释了艾略特“不完美的一生”,她让我们这些平庸的人生,跟随着她深邃细腻的笔触,感同身受地体验了传主跌宕起伏的人生。她试图为我们揭开艾略特那些晦涩诗作的现实人生密码,告诉我们每一首都不是凭空得来的,每一行都隐藏着惊心动魄的人生图景。艾略特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去个人化”理论,事实上他自己也承认这个理论应该修正,去个人化无非是一个诗人“从强烈的个人经验走出后表达普遍真理的能力”,他自己的作品也“往往是对个人经历的如实重构”。林德尔的叙述角度、组织材料以及识见都非常精到(必须说,许小凡的中译也非常棒),她对艾略特的考评也可谓入木三分:“他过人的聪慧使他成不了圣徒。他的身份是个扭曲的圣徒,在这双重的身份也浓缩着二十世纪的极端倾向。然而,他始终为克服智性的高傲及仇恨作着挣扎,这也为他的诗歌提供了丰富的血肉。这就是他的矛盾:一个比起成为诗人更想成为圣徒的人,却因为无法成为圣徒而成为了一个诗人。”这差不多是这部传记所得出的最后的结论,其中“智性的高傲与仇恨”尤其扎眼。终极而言,人是无知的,是不具有整全性的,因此当谦卑、虔敬。当我们试图通过智识来拯救自己、认识世界时,我们得到的只是一种局部的人生景观,这种片面性认识难以让我们建立起具有终极价值的人生坐标系,只会将我们导向“智性的高傲”,导向“不完美的人生”。正是基于对人性的认识,林德尔·戈登对传主的“不完美的一生”也充满了理解之同情,“艾略特在道德上一度享有无上的权威,揭露他的人也因此对他更加苛责,”林德尔说,“但我们不能忘记他对完美的追求。仇恨是常见的,完美是稀少的。在他身上,两者相互交缠,难分难舍。”

在我们并不太长的现代汉诗传统里,艾略特几乎是一个纪念碑式的存在。我们几代汉语诗人试图从他那里吸取营养,但除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的“现代性”,我们到底学到了什么?他不仅仅只是一个文学史意义上的“现代主义”的开拓者,不仅仅以伟大的创作反映了一个荒原般的时代的开端。他在1954年说过,最伟大的诗人不属于自身的时代,但他“不必一定是超前或落后于自己的时代,而是居于时代的上空”。艾略特是一个居于欧洲时代上空的纠结而痛苦的心灵,他渴望圣洁,渴望完美,甚至渴望成圣,但最终却过着一种充满罪责、缺憾与矛盾的人生。他认清了自身的罪,并希望能通过一种严苛的信仰让自己得救,让自己“完美”、自新。但人生而有罪,无法自我完美、自我整全、自我拯救,注定要在罪与罚、善与恶、绝望与救恩的晦暗地带不停挣扎,不断犯错。荒凉的人生因何而得救?唯有领受自身的罪,并通过对上帝的呼告与信靠这道“窄门”,通过上帝的施恩而非自我称义,通过对一些严苛诫命的坚守与苦行,因“上帝赞许的只有正义、清白和纯洁”。

米沃什将艾略特视为一个试图回到但丁时代的“讽刺性基督教诗人”,“艾略特的著作是一种尝试,使人明白到宗教想象力,还有宗教诗歌,是可以重获其特权的。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的事业;他在不可能、缺席、废墟中重建。”如果没有他那样的信仰经验和人生体验,没有他那种基于基督信仰的整全的世界观,没有他那种如奥古斯丁所说的“除非相信,否则不能理解”的知识论传统,我们真的能读懂他吗?如果没有他身上那种综合了“天主教秉性、加尔文的传统和清教徒的气质”,我们就没办法理解他的作品;没有他那种一边“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让黑暗降临于你,这将是上帝的黑暗”的对上帝之救赎的宗教热情,一边又因对地狱的长久凝视而陷入长久的痛苦与撕裂,我们甚至都无法理解他这个人;没有他那种怀着罪责、沿着朝圣者的路径向着“完美人生”痛苦跋涉的人生范式,我们既无法理解他的分裂,也无法理解他的伟大,而只能以花边新闻的方式,去体验他那“平庸的人无法感知的颤栗”。

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吗?听不懂也很正常,因为他是对风说的:

向着风说出预言,只向着风
因为只有风会听。

2020·5·12 圣地亚哥

(《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 林德尔·戈登著,许小凡 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


朵渔的三部新作

朵渔的三部新作


朵渔的三部新作包括诗集《恩典与踉跄》、随笔集《透过朋霍费尔的心灵》和札记《执迷者手记》,绝大部分作品未公开发表过。此次由“美好城邦”品牌独立制作,限量发行。

文章、图片来源:一见之地 公众号
发表于 2025-1-24 11:2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慢慢读朵渔
 楼主| 发表于 2025-1-24 12:01: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朵渔兄无疑是70后诗人中流砥柱
发表于 2025-1-27 14:40: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围在一张午夜的桌子上
共饮,这可安放灵魂的桌子
仿佛将一粒种子种在石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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