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追恨的青春

田大安001

1
“是乳腺癌吗？”
“是，”医生肯定地说，“……这个基本确诊。”
“最好的整治方法是……？”
“割除吧，为了防止癌细胞转移，左侧乳房需要割除。”医生神情严肃。
“可她才20岁……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在乳房与生命之间，这不需要什么抉择的。也有保守的做法，X光也会杀死健康的细胞，却无法阻止扩散……化疗会很痛苦，胸部最终会受到影响。”
“医生，你知道，一个健康的胸对女孩子多么重要？”
“谁都希望有一个好胸，每一个女人都希望挺挺地活在人世。但是，癌细胞是可怕的，如果我们不能阻止它，它就会逐步对周边进行蚕食”，医生扭过头来目光冷冷地望着我，“……失去一只乳房，与保留健康的生命。这是小学生都能做对的选择题。”
我不再是小学生了，我已经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女朋友阿洁也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离开校园。如今竟然患上乳腺癌。
“如此年青怎么会是癌？”这是我沉思很久的问题，关于医生诊断的结论我还没有告诉阿洁。阿洁只是在过去一周内感觉到胸部有所不适，“一种胀痛感”，她这么对我说。
2
我走进阿洁的病房，她半躺在那里，新近的感冒引起的发烧刚刚有些褪去，她有一种欣悦的神色。我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烧退了吧？”我说。
“不再那么难受了，发烧是不可怕的。”她妩媚一笑，“……我摸着有硬块的，不知切片检查结果怎么样？”
“应该是良性的”，我说，“医生不建议用温水敷。”
“如果是良性的，为什么不可以用温水敷？”阿洁警觉地说。
“防止……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最担心……担心乳腺癌。”阿洁神情异常平静地望着我，“医生没有说不是癌吗？”
“医生说是良性的”。
“良性？那要怎样治疗呢？”
阿洁的话让我变得局促不安，我极力让自己显得镇静，我嗫嚅道：“可能需要手术？”
“手术？”阿洁惊异地看着我，“难道没有药物吗？为什么要手术呢？”
“……可能需要剔除其中的硬块……”我沉默起来，我想也许应该通知阿洁的父母，作为同样身处外地的年轻人，刚步入社会就遇到如此严峻的问题。如果阿洁进行手术，医药费将从什么地方来？我蜗居在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城市的一个狗窝里——近郊的一个农民自建房的旮旯里，在一个偷钱都难以承受的高房价和高物价的重压下，我胸中积压着无名的怒火。这些怒火犹如洪流，把多年所承蒙的党恩浩荡的教育如一团污秽冲得急转直下。
如今，在我眼前晃动的不是阿洁那只白皙的乳房，而是那种无法承受的医药费。这使我有点犯难，也使这个城市在我的眼中失去了温润的颜色，而犹如地狱。我的沉默无疑也令阿洁感到不安，她那种欣悦的神情消失了。
“会是怎样的手术呢？”阿洁忧戚地自语道，“会是穿刺吗？”
我轻微地摇摇了头。我发觉我的心思那样可恨，为什么不去想象失去乳房的阿洁将会怎样，而尽钻进用什么方法去弄钱这样自私而世俗的问题里呢？
3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我正在上班。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我一看是阿洁。我匆忙从办公桌上抓起电话，“喂……喂……”我还未及说话，阿洁说：“我在你办公室外面，你出来吧”！透过办公室大开档的玻璃，我看到阿洁怔怔地站在那里。
我连忙走出办公室。“你怎么没呆在医院？”我说。
阿洁泪涕连连：“阿明，你不要骗我，医生昨天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故作平静地看着阿洁的眼睛，嗫嚅道：“医生说你需要手术！”
“我得了是乳腺癌吧？医生说要切除左边的乳房。”
我知道，基于手术的迫切性，医生没有对她撒谎。我紧盯着阿洁的眼睛，“可能需要切除……”
“……你能想象我失去左边乳房的样子吗？我将如何是好？你会愿意跟我生活在一起？”
我点点头，我在内心确定我首先是在精神上跟阿洁生活在一起，然后是肉体上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在意一只乳房的，”我说。
“可是，”阿洁显得有些羞涩地说，“你还没有摸过它呢！”
作为同在异乡的同乡，我和阿洁的情意建立在相互的好感上，由于阿洁的学生身份，我们一直没有突破身体的防线，肉体的亲密接触仅仅停留在拉手这样的事情上。犹如对待一个未曾谋面、只有书信往来的朋友，我对阿洁乳房的见识仍处于想象中，或仅从其耸起的衬衣上看出大概的轮廓。
“……你愿意摸它吗？”阿洁问。
我神色依旧安平地望着阿洁，没有将“我愿意”说出口，而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4
触摸那些硬块之前，我特地用热水温了温手。
那晚阿洁来到我的狗窝，她躺在我简易而狭窄的单人木板床上，她拉着我的手去触摸那些硬块。透过软软的皮肉，我觉察一切邪恶都带有坚强的神貌：不妥协，无声胜有声地宣扬自己的光荣，顽固地统治着属于自己的地盘，和我们卓越的党性一样寄生在阿洁皮下的国土里。
“……硬块……是存在的”我说。阿洁把我的手按在她的左乳上，然后将嘴唇贴在我脑门上。“……这会影响生育吗？这是否意味我们的孩子今后不会有充足的奶水？”
我说：“阿洁，不要想那么多，毕竟可以有奶粉做填补。”
阿洁说：“……你能想象这么一只白嫩的乳房被切掉后扔进垃圾桶……”
阿洁的话使我惊异地抬头望着她的脸。“你不要胡思乱想……你需要关心自己的身体。”
“我的身体？！”阿洁深重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分钟，她冲我莞尔一笑：“……你吻吻它吧，否则……”阿洁撩开上衣，露出白皙圆拱的乳房。
我吻着它，这个要在阿洁身体上消失的东西。“现在属于你了，以后狗会占有它的。”我难以像一个真正的党员那样，占有这样一个青春而又即将速朽的美丽之物，它诞生于一个无产阶级家庭出生的女子身上，拥有无上光荣的被剥夺的传统。
“资产主义是一种癌”，我记得马列主义课堂上老师曾经这么教导我们，“癌细胞善于利用生命机体进行蚕食，他们通过剥夺劳动者——健康细胞的权益而获得剩余价值，而健康细胞永远不能失去其革命性，始终需要保持无产阶级本色。”如今，资本主义侵入了无辜的阿洁的体内，侵害着她生命健康权，也无形中剥夺了我——一个共产党员去抚摸乳房的权力。
资本主义是一种癌？如今，我并不这样看。
我认为首先是阿洁的生命基因中本身带有病变的基因，为此才产生革自己命的癌变，使她这个无产者的身躯在看似健康的外表下，悄然地被一群阴暗的分子侵吞。残害她身体的不是资本主义，而是要看究竟是谁取得领导权？癌区别于良性肿瘤的根本之处在于它拥有极不民主、专制的一面，它肆意地剥夺了健康细胞的财产所有权，而将所有的血脉资源笼络在自己的旗下。
5
在行将消失的左乳面前，我和阿洁都追悔所失去的青春岁月。“我们真应该在16岁就开始同居，”阿洁说，“如今，我的乳房并不会为你长得更圆润和成熟些”。
“在你16岁以前，我不能和你同居，否则，我就会受到共和国法律的严惩，”我苦涩地笑了笑，“……如果，我对你有性行为，要被视为强奸罪。”
“可是，16岁时我已经感觉很成年了。”阿洁说道。
“这不是你感觉自己成年就算你成年的问题，那时，你还是祖国的花朵而不是我的花朵。法律说你成年了，你才能成年。就像有的女孩子在20岁感觉还没有成年，但法律会说她已经成年了。”阿洁无语，傻愣愣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
我以一贯的沉稳神态看着阿洁，阿洁一直不愿我将她的病情告诉她的父母。这使我无形中肩负起一种长辈般的责任，我完全不知道能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在这个阳光看似灿烂而却无限阴森的城市里，我感受到强烈的耻辱、失望和悲凉。这使我学生时代的乐观主义人生观产生了动摇，我看到一种末世的气氛笼罩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自从得知，乳房中的硬块是癌以后，”阿洁搂着我的脖子说，“我真希望自己是一株树木。”
“为什么要是一棵植物呢？”
“植物不会生癌啊？”
“树也有瘤的”，我说。
“如果是植物，癌也就会只停留在发源地，而不会转移。”阿洁说，“如果不发生转移，手术就不必要了。”
“但病变的乳房依然会使你难受。”
“它也许只会整个地成为一个硬块，像假乳一样。”
阿洁的话使我陷入迷幻般的沉思中，我想起常在夜间的电视中充塞大量的美容广告。丰乳，如今不是成为一桩不错的生意，在阿洁失去乳房以后，我能为她买一个乳房吗？
“我真的害怕手术，我也不想再回到医院去”，阿洁伸出手臂拢着我，温和地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我就要你这样每天陪着我，直到我死了，你就……”我用怨愤的目光看了一眼阿洁，她将话语收了回去。
“你必须回到医院里，你必须想着活下来，而不是想着怎么迎接死。”我说，“不要太悲观……不要太在意一只乳房……我们要在精神成为命运的主宰……要像早期的革命先烈那样英勇地面对敌人的屠刀……癌是你面前的敌人，将它抵御在健康的机体之外，这是你的任务。而你自个儿的生命不是你的敌人，也不是你抗拒敌人要做的牺牲。聪明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地活下来，才能得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的幸福。如今的贪官，哪一个不是聪明的革命者的后代？”
我说着说着，觉得有些跑题了。

6
“你照过X光片吗？”阿洁问。
“照过，那一年参与一场斗殴弄伤了胳膊，看过自己的骨头”。
“医生们用光去杀死癌细胞，跟照片片不同。如今，光帮不了我的忙，最终却还需要依赖铁制的手术刀”，阿洁苦笑到，“……这多么原始，粗鲁，我眼前总是出现屠户的形象。”
“外科，是一门需要丰富科学知识的手艺，医生的技艺精湛必须建立在丰富的知识上，不是庖丁解牛那样的单纯手艺活。”
“……所以，才需要那么昂贵的手术费。”阿洁叹了口气，既然谈到手术费，无疑从心理上她已经准备接受这样的手术。
“
（待续）

我是虔谦

人对世间事物的观察角度和敏感方式是这样的不同。就算是把整个世界都给我当稿酬我也成不了卡夫卡。
越是勇敢，越是细腻，越是入木三分...... 加油大安。

田大安001

谢谢我是虔谦 鼓励！

田大安001

成渝兄弟新年好！
没有现成的人物参照，只是边想着边写的，没有预设的情节！只受意味驱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