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作品《霞塘云》（组诗，十七首）

肖英杰

1、霞塘云，霞塘云

霞塘云。没有比这更美的排列组合
比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更简洁
三个名词，三个意象，三个音节
组在一起，成为一个小地的地名
言简意赅地表明此地人的出生背景
一片与霞光，水塘和彩云交织的土地

生活，不会醒的太早，也不会晚
女人一早来到菜园把辣椒蔬菜采回
它们大都自填肚胃，绝少上集市交易
春天，田里茬口瘦弱，男人手扶犁铧
吆喝黄牛和水牛翻地，被翻出的灰泥
水雷般向前，切面上有金属的光泽质地
不幸被拦腰斩断的泥鳅在泥板上扭动
犁铧银色边缘渗出桃花般斑斑血迹

是时，不论雨季，清晨还是黄昏
油菜或青或黄，稻花飘香还是麦子如浪
放牛仔手牵牛绳在田埂上诵读唐诗
蹦蹦跳跳路过的青蛙，屡屡吓他一跳
钓蛙人用一根长竹竿，在长绳上紧拴棉花
伪装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鬼，将那只
一口吞下棉花的青蛙钓入宽口的蛇皮囊中

有关霞塘云，那些片断记忆
跟那群和时间一起长大然后被砍伐的树
一个个走进历史的人，走向太阳的灵魂
负重一生的牲口，河流里漂浮的野鸭浮萍
永远走不出一片霞光一方水塘一抹彩云
以至于冬天，一头裸体的毛驴经过我时
鼻孔里喷出冰冻的热气让我惶恐不已
它犹若前生熟悉的伙伴或陌生的自己

    2、霞塘云，野鸡坪

某个时候确实盛产野鸡，那是过去的事
那时，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
这个彩云下的小地，代代有人说凤凰来过
凤凰可曾落枝？无人见识，只是传闻

有人认定，野鸡就是凤凰的前身
不能欺负他们当地少文化的厚实人
非要叫野鸡坪，却不改称凤凰坪
祖上出过宰相，州官，有学问的读书人
就是野鸡变成金凤凰的证明

野鸡坪人机警敏锐，富有野鸡的品性
头上插根野鸡毛，黄昏在田埂间驱鬼

遍地满载梧桐，想在月夜见到彩凤栖树
野鸡绝迹，凤凰自来，不会再被称为野鸡坪
兴奋的放铳人梧桐树阴中失手头骨炸裂

当野兔子听到尖锐的声响即吓死草间
野鸡绝迹，凤凰一直没来
野鸡坪人发现，野鸡也美，爱上了“野鸡坪”
他们抱怨，野鸡坪，居然连一只野鸡也没了！

那年，外出的男人从南方回来，他们说
野鸡坪的名字现今已丢人现眼，不再纯美

每每在秋天，野鸡偶尔成伴掠过野鸡坪
                              
   3、霞塘云，五保户

年轻时候跟所有男人一样
能吃，能做，性欲蓬勃，性情开朗
年老的他与几岁的我相处过
至今犹能清晰感受他的特征

年年到村里要谷子，那是一年的口粮
也是唯一的生存手段。他称的很细
在我家称完后，总要再舀上几碗
有些户他称不上满称，有的索性耍赖不给

父亲每年帮他送谷子过桥回去
过河千里。我们迈过的是条
一个猛子可以扎到对岸的清澈小溪
可以看到对虾在水藻间静静交配

看到压弯的扁担有种满足的快感
弧度让他备感充实。感叹人心
感叹那个过继来的儿子。感叹女人
张张腿就能生下一个男人的后半生

那个冬天，比死亡还让人难受
某夜，他与所有病痛怨恨了结关系
然后安稳睡去。面带微笑
笑容像一只展翅远飞的蝴蝶

凌晨，下了一场大雨
伴随数月未闻的雷声轰鸣
前些天已经立春了，空气清新
他已经挨过了疲惫如石的冬季

一根草芽从开裂的柴门缝里冒出来
头顶一丝任何一阵风就能吹落的雨滴
被雨水打湿的路干后很多天
有人发现他在硬被窝里死去
            
  4、霞塘云，桃花坪

见过一次桃花，一生逃离不了桃花
河畔偶然目睹满树繁花的少年
一生怀抱桃林交织的水乡之梦

一树桃花，一个故事，一种宿命
一堆时光空守的爱情之冢
覆盖山坡，围绕村庄次第开放
或是包围村庄，富有古老传奇的元素

桃树下做过梦，不管蝴蝶，还是裸体的仙子
命中注定逃离不了那抹桃红
绯色，附带浅薄青春呼吸，有暧昧
不可言语的和风细雨及落红满地之魅

祖辈之逝，在村庄，一支桃花的终曲
几瓣红，命运充满叹息，泪如春水
命，跟世代记忆有关？与绯之色彩有关？
桃花风雨夜坠地如水，给人一生记忆之惑

桃花，零星开在山坡，恒远的三月故乡
昔时，无沙尘暴的江南，天空完全是桃花的

   5、霞塘云，雨溪桥

过雨溪桥时会看到一泓溪水
初看有纤细如一缕头发的幻觉
溪水在开春莫名地上涨
把冬季裸露
被横渡人当成垫脚石的大卵石吞没
并有桃花杏花山茶花瓣依次漂临

迷恋石头记的老书生面对此景
总呢喃——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年少时熟读过的文字
类同阑尾炎手术留下的疤痕
那林妹妹的少女情怀
让他永生清晰铭记

溪水和突如其来的灵感在雨夜汹涌
一次次春寒料峭中
书生年轻的躯体剧烈颤抖
读经，赋诗，刷字，亢奋至天明
直到春宵那刻他才稍许顿悟
自己一直在隐隐地强烈地渴求什么
可这又远非渴求的全部

一如当年，老书生的春联
到四月仍旧比门前的桃花要火红
以时间当水，在桥头浇洗身体的火焰
又凭溪水以蚯蚓的姿态悄然漫流
声名盖过峰峦穿越村庄抵达郡府
唯独没等来金榜题名的锣鼓

溪水在春夜静静流走
从狂野的旷野回归于沉寂的内心
我过雨溪桥，老书生庄重地立在相框
定格在大门敞开直对江南沃野的堂屋
看孙子在烟雨朦胧中身披蓑衣吆牛春耕
他家的风水可是这一带最好的……
擦肩过桥的老人轻声喟叹

   6、霞塘云，黄亭市

名字抑或定固你对某事物的印象
普通女人，称呼为母亲就让人顿生温暖
小镇占据名字优势，母亲的家乡
黄亭市，被我记住并偶尔怀念

电影院永远最让人迷恋
已废弃了，连同黄颜色的崇高标语——
毛主席万岁！农业学大寨！
失落和伤感跌出明显的时代疤痕

速度往往让灵魂短路。譬如一条路
湮没掉坚守百千年的民风乡俗
你富起来了啊？真好，你幸福吗？
开在村庄的公路是一条滑稽的裤腰带

总会回到十岁，去抢回经过小学校园
滑落在篮球场的大把花生。大个子学生
把我作弄哭了。这一带还暂时陌生
场景以宿命性质重现。也是校门口

小女孩身披一头秀发轻盈奔在大街
年纪小小就秀气动人
那只正在觅食的鸽子惊慌起飞
飞翔的姿态被阳光狠狠遮蔽

  7、霞塘云，河流

一生无数次跨过那条河
河每次都一样的
他们确实这样说——
非要说不同
那就是夏天发发洪水
冬天河滩露出来
还有就是不是每次都能捡到
上流漂来的死鸭子

你们不懂哲学孙子说——
哲学家说了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甚至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河流分分秒秒都是不同的

怎么会不是同一条河呢
这条河一直都在这
我们河边放牛时她叫这个名字
你爸爸放牛时她也叫这个名字
等你在城里当了官她还叫这名字
怎么会不是同一条河呢

他们抽的旱烟都是一样的
吧嗒吧嗒。头发芦苇白
华老爹四代在河上划渡船
他说的这个理是对的
祖祖辈辈下来一直都是这条河
你们进城读过书就说这歪理
他们吧嗒吧嗒的脸很气愤
         
    8、霞塘云，沉水

疤爷在村门前的溪流里沉水
晚上？是的。晚上容易让人感知绝望
绝望与月光是姐妹，慢慢拨开云的外衣
悄悄弥漫全身，情境烟雾缭绕

翌日村庄惊愕。黄牛成群顶破牛栏的木栓
引吭疯跑消失竹林。追牛的男人被毒黄蜂
叮成水桶，孩子闻讯从楼上顺竹席滑下
小鸡鸡被竹篾穿破鲜血迸流，呛天呼地

事件集中发生，大白天里气氛鬼魅
对于绝望和死亡，生者习惯探究缘由
没有无缘无故下出的蛋。懂巫术的老女人说
早晨看见疤爷从溪里洗澡回去，一脸怨气

水草一直茂盛。男人划竹筏打捞沉尸
葬过，下水的男人脚背肿起，半年不能下地
他们水边烧纸，在月色中祈祷
试图祛除晦气，找回被流水冲走的运气

在霞塘云，每个人，每棵树，都是一首诗
诗一样诞生，流传，被篡改，最后淹没于水
有多少真实就伴随多少虚幻。流水带走的
有桃花，蛀梨，梧桐叶子，以及流水自己
               
     9、霞塘云，秋天

记得那年，你扛着锄头
翻过那座橘树山就碰到了秋天
秋天潜藏风里，趁呼吸时深入体内

九月一来，海棠开始落叶
她的无助比三月的繁华来的还早
脚步无法停息。你深知秋天的隐秘萧然

偶然，在夏天的倒影里看到一生
那种见底的透彻让你惶恐失措——
没有一条路比秋天更能抵达深处

每个冬季都有老人干脆地上路
你至今记忆犹新。秋天是剪刀与铁锄
犹似你锄刈杂草一般砍去生命的根茎

黄昏，在某个城市触及笛声
你猛然回到一棵树。树长在河边
河水淸浅，绿色浓郁，时正秋天
              
    10、霞塘云，祖父

一直梦到一棵树，很大
像一扇门，一件棉衣，或者一双草鞋
让内心温暖无比。一再梦到它
醒来却怅然失落。你不能用言辞表达
梦里拥有过的感觉。一次次试图倾诉
没有人能体验你那归宿一样梦境和树

河边驱赶成群的鸭子。在独木桥上
无法预料的苍老漠然降临。老伙伴
正奋力抬扛一颗颗枯树从林场回来
夕阳戴在他们头顶。你又见到梦中的树
在霞光中像一扇打开的门。你欣喜若狂
竹篙抡出弧线稳落肩上。鸭子纷纷上岸

他们终于看到你所说的树。自肩头长出
从竹篙往上，梨树一样开花，像一扇门
让人心生类似伤感一般妙不可言的温暖
女人们成群来到水边迎接。曾经的少女
已在红尘里褪色。此时流过的片片绛云
仿佛破旧被褥上新婚夜留下的斑斑落红
                  
        2010年 肖英杰

陈依达

语言质朴，生活的根基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