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诗抄》（20首）

俞昌雄

■ 天顶湖和它的五个片段

1、
云朵路过这儿才看清自己的侧影
它们在涟漪里漂浮，晃动着透明的身子
一整片的天空原来如此深邃
在水底，在白云的梦幻里，它急于寻找那个
仰望的人，那个把光芒当做衣衫的人
那个在天顶湖边要悄悄隐去自己的人
白云为其许诺，过了这个正午
高山将卸下阴影，露出沐浴中的魂灵

2、
坝上的树是倾斜着的，往深渊处摇摆
它们有自己的名字：柳杉，甜槠，豹皮樟
还有刺毛杜鹃，在天顶湖
它们保持着被世人所惦记着的高度
一节一节地生长，而它们的根系
在白云之上，在光的抚照里
彼此交叉，托着这面神圣的镜子
但不发出任何一种声音

3、
唯有那些白鹭可以迎风而上
顶着湖水的反光，到白云的罅隙里
取走自己寄存的巢穴，它们是无比自由的
不论在清晨还是遁入黄昏
它们所有过的美好时光或短暂的死亡
都与这片湖水有关，哪怕
偶有倾盆大雨砸向大地，并在最高的枝桠间
空出它们未曾享有的领地

4、
这不像湖中那些忘情游弋的鱼群
它们少有的寂静几乎来自另外的时辰
不要分辨那是今世还是来生
也不要暗自窃喜，那个悄悄隐去自己的人
现已多出一副鳃多出闪光的鳞片
在八月的天顶湖，在秘密的瞬间
它头一回探出水面，仿佛早已忘掉命运
曾给过它孤单和重重的磨难

5、
那个悄悄隐去自己的人，其实
仍旧站在坝上。他离湖水近离人世远
他看见白云一朵朵散开又一朵朵
聚拢，而属于自己的那些片段
不断切割而后再度返回
在天顶湖边，在那个奇特的午后
他发现一滴硕大的泪水也可以随意飞行
绕着群山，不分黑白，亦不分早晚
2010.8.8



■ 把榧树种在大地的心坎上

请允许我，把一整片的榧树
从一只难忘的手中移开，请允许我
代替它们借问苍穹，是不是只有最高的枝杈
才能看见从死亡中返回的种子
请允许我，为那样的一粒种子而祈祷
在流瀑悬挂的铜铃峡，请允许我
把自己分解为群山和溪涧
请允许我，把榧树种在大地的心坎上
任风吹、任雨摇，请允许我
搬来人世间最好的土壤，在高山或平地
请允许我，偷偷爱上那在根系里
萌发的绿光，请允许我
在那绿光里复活，一次又一次
因驱赶黑暗，而发出巨大的喧响
2010.8.8


■ 爬行中的黑环虫

我指给你看，这爬行中的黑环虫
只有两只，如我们互相依赖时的样子
在仲夏，在铜铃峡，在老去的虎皮楠上
它们搬动云彩的重负，往高处
迁移，曾经有过几个瞬间
它们担心被遗忘，试着用眉间的余光
提醒彼此幻想，那愈发接近的步伐

黄昏就是从那儿陷了下去
我递给你多余的光线，你却躲躲闪闪
仿佛并不知道黑环虫还长着隐形的翅膀
2010.8.9



■ 在铜铃峡遇显春

这个比我更早到来的人，深陷于此
在铜铃峡，在一棵豹皮樟上
他刻上自己的名字，以天空几乎听不到的
声音，置身于山水间，光影间
但我知道，他不停地挪动
夕照是那样，溪水里的砾石也是
而他身后的一切却将逐日腐朽
这个名叫“显春”的人，这个隐居者
他去过很多地方，在昨天
在崖顶，在深潭，在宽阔的旅途中
他抓着一把属于未来的时间
我分不清在那摇摆的枝杈上是否
藏着他的投影，也说不出
雾起时他是否具有了飞鸟的意志
在铜铃峡，在大片树林绿得一塌糊涂的时候
我遇见了他，并且就是那瞬间
我想起了某个陌生的日子
溪水从大海返回山中，天空
是另一个幻影，而独自寻欢的长尾松鼠
轻轻跳下高枝，口中含着坚果
还能不断地唤着“显春”的名字
2010.8.8



■ 畲妇与尖刀菜

日光倾斜，山坡上的畲家女人
适时摘下齐肩高的尖刀菜

炊烟只有一簇，在河坝的另一头
仲夏的风低得要命

畲家女人过桥时扬了扬嗓子
她手里的尖刀菜，绿得直晃眼

有三个孩子在屋檐下不动声色
左边是男的，右边梳着辫子

畲家女人来到了他们中间
迎风拍打身子，日头果然落了
2010.8.10



■ 来自灌木丛中的水声

一行人，耸动于灌木丛中
头顶的尾叶冬青已经长了多年，偶尔
迎来孤零零的触角，伏于云层下面
而僻静处的流泉忽涌忽歇
在铜铃峡，没有一种声音可以睁开眼睛
除了水，幽暗中的水，澄滢的水
它们源于大山深处，每一滴
都是崭新的，不要贴近它们，不要
在它们歌唱的时候显示身体里的
饥渴；当然，也不要故作镇静
在路过君迁子或金钱松时
才在掌心里划出一条瀑布的路径
那是多远的路呵，如遥遥无期的水声
围于头顶，溢于周身，在铜铃峡
倘若真的遇见草叶上翻滚的
露珠，倘若它们当中已有先行者
早早发出了声音，那么请相信
一行人已迎向未来的时间
荆棘已长眠，而他们正在跨越的
不是山水或群峰，恰恰就是他们自己
2010.8.8

■ 月钓文成

高空里的月，明晃晃的
它的光芒从山崖上一滴滴滑落
到了泗溪水边，我们才看到属于文成的梦
它绕过的每一户人家
都可以在尖刀菜上站立
这不像那个半夜出来听风的人
偷偷折着月光，仿佛正经历幸福年代

没有一个夜晚是必要的
但在文成，人们想的更多的是
不要惊动黑暗，也不要吵醒熟睡中的人
2010.8.10



■ 船过金龟湾

飞云湖就在另外的世界里
35.4平方公里的水域，只有我们这些孩子
急于把自身掏得空空荡荡，而后
去迎接它的波光，它那
破碎之后还能一次次耸起的
透明的梦幻。过了刘英澳，过了金龟湾
成群的游鱼摇摇晃晃，而白鹭
不愿再飞高一尺，它们曾经顺从于天穹的
呼唤，但此刻，在我们中间
它们纯粹是为了等待那在落日前
独自摆渡的人、一枚怯场的
弯月、一阵从湖底拱起的湿热的风
还有风中久久不愿闭上的眼眸
船过金龟湾，飞云湖越来越绿了
我们这些孩子始终沉默不语
毕竟，湖水过于清澈，到了极深处
我们才能握到彼此的手
才能，细数那被捆绑过的心
2010.8.10



■ 被偷窃的星星

全世界的星星就在那一晚
少了两颗，在浙江文成，在铜铃山
你占据其中一颗，以其为居所
而我，获得了另一颗
只开一扇门，只辟一扇窗
我们从未梦见过天使
却由此夜夜相伴

归来者说，被偷窃的不只这些
还有宇宙，那么大的时空呵
叫我们如何心手相连
2010.8.10



■ 瀑布的速度

河流不断加速，到了山崖边
它露出翅膀，像天使预言的那样
它坠落，从百丈高的地方
它得以分身，但却不为人知地开放

在文成，在铜铃山，在成片金钱松的投影里
我们赶不上一条瀑布私藏的云彩
正午的阳光从峭壁上跌落
紧随而来的清泉又将它快快扶起

山涧旁的花束因此而摇摆
不是风，不是，是天使移动的眼神
她梦见过深山里的道路
跟踪者三五成群，仅仅越过水的影子

我们都想把自己挂在那儿
以一条瀑布的名义，让自己悬空
哪怕山崖边的飞鸟因此收拢
翅膀，哪怕齐聚的风早早拂过群山

一条号称天下第一的瀑布
它有无数只小脚，携着雪白的光线
它去过的地方被命名为大海
而一旦返回，我们与天使早已近在咫尺
2010.8.9



■ 藏酒潭

我深信这是隐者的故乡
无需奖赏，更不要上苍赐予不朽
在巍峨峭壁下，在铜铃峡谷中
这一潭陈年佳酿只等来者
举杯共庆，为山水，为凡俗中动荡的尘埃

该来的都来了，隐者立于群峰之上
而他的投影醉卧潭中。今昔何年
窃喜中的山雀忽地蠢蠢欲动

再深的潭又岂能容得了天下
冷暖离合尽在杯中，这少有的颤动呵
不是源于手心，也非来自愈撑愈大的世界
它在蔓延，等同于身体里的深渊
但那不是酒，仅似积蓄的泪

那是泪么？山雀亦有山雀的苦
隐者偷偷为其收集多姿多彩的时光
但天命有限，而飞翔仅在瞬间
2010.8.10



■ 我所看到的深山含笑

在铜铃峡一块凹地，两株深山含笑
不等暗示，早早从地底发出声音
它们借助深潭里的倒影
不断确认彼此相爱时的样子
它们每说一句话，便落下一片叶子
直到上面躺满露珠，它们才深信
死去时依然会留有幸福

我所看到的深山含笑
有一半属于你，如果你刻上名字
在那一刻，在我贴近你的时候
2010.8.10





■ 甜槠十四行

甜槠有多高，这要问它遇见过的云
它把自己埋在空寂里，在幽静的铜铃峡
你很难想象我曾用手摸过它
用它的黄昏，那一次次旋转的天空

它一个人奔跑，带着仅有的
光亮；它有火焰，源于一座大山的灵魂
它卸下影子时，你才能看到我的忧伤

甜槠从未想过这些，即便在人世
它依旧向上攀升，期待某一年的某一天
突然就能站在你我身边，不说一句话
却能替代彼此越过命运的深渊

在那幽静的铜铃峡，我多想喊你
它是知道的，我就躲在矮小的乌药树后
看着你，随那云朵消失于密林深处
2010.8.10



■ 你尚未看见带尖刺的藤

狗骨柴太瘦了，它长在凹地的斜坡上
在铜铃峡所有的溪涧都准备抬头的时刻
你尚未看见带尖刺的藤
从我的脚踝爬上我的胸膛，但
只刺中我的心，那瘦得无力摇摆的心
它还只是一株小苗，只是
你急于触摸的爱的容器

这小小的容器呵
不装白昼，也不装山水
只装你的血液，和那透明的泪滴
2010.8.10



■ 泗溪，泗溪

夜的精灵都来到了这里，不要触碰
他们的衣襟，也不要在河水拐弯处俯下身子
安逸而宽阔的泗溪，从未有过迷雾
陌生人往岸上一站，月光就能抹去他们的阴影

这是一条归乡的河，泗溪，泗溪
不论春风和秋色如何私语，它仍波澜不惊
它有自己的段位、坡度和高于宗族的
源址，哪怕背井离乡或远渡重洋

陌生人一次次从黑夜赶往白昼，一次次
伸出手来，指着倒映水中不可切割的风景
那是数也数不清的滚烫的露珠呵
从高处跃下深渊，而后逐一打开了自己

泗溪，泗溪，这是用眼睛所看不到的河流
它要低于裸露的肩膀，但却连接着人间的彩虹
不要误以为那只是一条闪光的绸带
实际上，它静默无声，却通达五湖四海
2010.8.10



■ 纠缠一起的山杜英

或许有第三棵，在山崖的另一侧
我让你猜过了深夜，它是否准时赶来
用雨水的步伐，甚至直接依附于某只甲虫
像那漂移中的露珠，毫不知情地
来到它们的身边，挂在高处
是你我都能见得到的地方
不比这纠缠一起的两棵山杜英
不断使用魔法，让彼此贴近
直到有人喊住它们，要它们停下来
停在你我的心中，接受祝福
而后，它们才能代替整片峡谷
包括那安憩中的鸟，迟迟未开的花
前往更高的山崖迎接旭日
我让你猜到了那时，是否有第四棵
被命名为山杜英的绿色植物
长在我们必定经过的地方
索要一片旷野，一缕阳光
或许还有一条不急不慢的河流
它就守在那儿，等我们亲口喊出
那渐渐到来的相似的投影
2010.8.9
■ 那个名叫树才的诗人

二十来号人前往铜铃峡漂流
到了水中，溪涧全躲在水影子下面
那个名叫树才的诗人想了很久
才猜破人与沟壑的距离
那不是一支桨与另一支桨的距离
也不是上游与下游的距离
实际情况是，自己就是一滴水

那个名叫树才的诗人
从高往低流了一遍，这才发现
自己很干净，正是大海想要的样子
2010.8.9



■ 答复：在文成

文成的雨是突然降临的，从隐蔽处
那个站在廊柱后面的女人也是
我在想着它与她时，你的短信就来了
我能说这是陌生的地方吗？不能

一切在你看来，都显得遥远
前些天我还以为这里也有海洋
有不回家的水手，或是发呆的车夫
我还想到广场后面有教堂，在它后面
依旧有人要偷偷埋上幸福的雕像

可这是文成，丁香花只开在女人的手中
即便是偶尔下滑的灰雀，它们
也习惯于围成一团，盯着孤零零的云朵
仿佛从未飞过，也从未到来

你是清楚的，我不认为这是远方
它是文成，就算闪电都可以沉睡的地方
没有人计较过它的大或小
如果在雨后，你真的一次次想起了我
你一定会来，哪怕是你的影子

我能说这是陌生的地方吗？不能
县城的四周立着群山，大海就在偏远处
暮色迟迟未落，你是知道的
雨停之前，我还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2010.8.6



■ 通往飞云湖的十二公里

途中传来塌方的信息，在通往飞云湖
十二公里处。我们弃车而行，还有病中的你
一大片的刺毛杜鹃几乎还绿着
在对岸，还有那少得可怜的四照花
没有人敢于承认忽隐忽现中
已有湖水的反光，迎向你
满山寂静呀，除了你的喘息

我多想拉你的手，甚至背起你
短短的十二公里，我愿像鸟儿那样飞翔
载着你，如波光，又似甜蜜中的云朵
2010.8.10



■ 两次侧影

我要说的是六只白鹭，在飞云湖
整整一个下午它们仅留下
两次侧影：第一次在湖中央，夕光赶上了它们
它们并不明白，湖中的倒影为何如此绝美
第二次已临岸边，日落前将有
小小的惊慌，它们彼此岔开
而后又急急聚拢，往高处飞往无声处
飞，仿佛天地毫无边界
而那偷窥者，也似曾追随
2010.8.10

陈依达

有几首非常喜欢，如《瀑布的速度》、《那个名叫树才的诗人》、《通往飞云湖的十二公里》等，，，还要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