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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曾蒙 于 2025-3-28 16:5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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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的某个凌晨,我到学校附近的一所公厕里拉屎。正在厕所里蹲下用力,突然听见女厕所里响起一大串鞭炮震天的响声。我飞快地拉起裤子围着厕所跑了一圈再冲到女厕所里去,什么也没有见着,甚至没有看见制造鞭炮的纸屑,吓得半死。从那以后,我开始便秘。
——题记
我看见那群赤着双脚挥舞桃枝的小孩哄笑着散开了。留下我一人低眉蹙首羞涩坐在被夏天烤得滚烫的青石板上。前方是开阔无垠的大地,麦浪滔天,甘蔗玉米还都葱郁,平滑的叶面闪耀着银白刺眼的光芒。身后是墨绿的山峦,树木挺拔茂盛构成天然的屏障。偷情的男女,逃学的小厮,午睡的黄牛都怡然隐匿其中。村里还有先前熟识的家伙健在,但都不记得名字,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从小一起嬉闹过的伙伴大多已经成家立业,他们做了父亲并继承农民的身份,蓄起稀疏疲软的胡须,穿上老套的不合身的西服别扭地叉着双腿伫立在我跟前——而我穿着花哨的衬衣,顶着一个明晃晃的光头,胸前挂了一大串佛珠。用被奶油包裹的苍白语气和他们沟通。给他们发烟,和他们大声交谈试图勾起那些幼小时美好的记忆:嘿,朋友,好朋友,我们曾在岩洞里搜寻过猫眼石和蝙蝠,在草地上燃起篝火烤玉米,骑着水牛在荆棘林里冲刺,笑着,尖叫着,把山脊当着草原;在荒弃的田野里堆雪人,跪在冰封的河面上吞掉被卵石砸碎的冰块,我们曾经蹲在同一个茅房下审视彼此粪便里蠕动的蛔虫。我们曾经是同班同学。对了,我们还刨过地瓜和地牯牛,你记得那些歌谣吗?“六月六,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烂。”“地牯地牯牛牛,哥哥请你起来喝杯酒酒。”但他们看起来并不认识我,只伸出一只满是泥污的手捂住嘴巴风箱一般轰隆隆地笑着,像一群正常人笑着白痴。已经苍老木然的眼睛里像被蒙上一层大雾。我终于沮丧了,叹气,自言自语:我离开这里是太久了,被忘记是理所当然。而你永远别企望从一个患有失忆症的故乡,找回那种小说家所痴迷的,类似于初恋时节在白云上牵手漫步一般美好的情愫。
我只想最后一次看看我的故乡,以后再也不回去了。房屋已经倒塌,砖瓦椽木被父辈们运走卖掉,祖辈们贫穷的遗产被瓜分。被修葺成拱桥形状的万年青树已经消失,和那些一起消失的大约还有铅笔盒与穿着军装怒目而视拔刀相向的黑白照片。院子里的杂草已经有一人多高,无人清理,某些被脚印踩倒,某些在风里招摇。那口熟悉的水缸里盛了一些雨水,缸沿及四壁长满了墨绿的苔藓。这个时候心里无可救药地涌起“物是人非”这四个大字,耳畔响起连续剧《陈真》的片尾曲,有个男中音唱得那么声情并茂:“孩子,这是你的家,红砖碧瓦——”。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又去老屋东边的菜园子逛逛,祖先的坟墓密密麻麻地拥挤在那里——我的爷爷,我父亲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父亲的奶奶,我爷爷的奶奶。都睡在那里,长满杂草,海拔又降低了几公分。腊梅和核桃树都还在,冷清地挺在原地,树干上有了更多皱纹与伤痕,源自刀斧和风霜。童时听见过的那只知了抑或它的后代仍然那么不知疲倦地叫着。竹林被大片地砍下,枝叶和竹冠参差交错,胡乱地阻挡去处。听邻居家的小姑娘说,前些日子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过这里,他们像强盗一般砍了所有粗壮的毛竹,装上卡车卖到乡里的造纸厂。我就笑,我知道她所说的那个老头和那个女人是一对不可思议的婚外恋情人——那老头是我的外公,女人不是我的外婆。他们冲破一切阻挠勇敢地为了爱情私奔,却断了经济来源,现在也许是被生活逼得窘迫了。
2004年7月,我回到四川省绵阳市盐亭县富驿镇花林乡回龙村杨家湾看了我的故乡,我们昔日的家就在那山的最高处,掩映在参天大树的枝叶里。在离开之前又去看望了干爹的母亲,她住在那个以黄土为主要建筑原料的四合院内,走进那里时想起关于干爹的往事:前些年寄居在外婆家时,每年春节都要回趟老家执行她的圣旨,此番出行必须得带回多少压岁钱。于是干爹大妈小叔都成了我的剥削对象,有一年干爹的经济非常紧张,只请我到他家里做了两天的客,到我要临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做出掏衣兜的让我惊喜的动作。我便在大妈的跟前抱怨:旭会,我可不能回去呢,我干爹杨安耀都还没有给我压岁钱。大妈后来在干爹的面前嬉笑着说起这件事,那会我很小,大约也就七八岁吧。但干爹当时挂在那瘦削脸上尴尬无奈的笑容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短头发,灰衣服,凶猛的胡须,无可奈何的笑。配衬着整个四合院那类似潮湿的黄土的颜色。我不曾忘怀。第二年他去了山西挖煤,春节回家给我很多压岁钱向我表示歉意。在我十一岁那年,某个周末放假回外婆家打牙祭,突然听他们笑嘻嘻说起干爹的事——这不能算是一个意外,煤窑塌方了,他被泥土和木头彻底掩盖,被挖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痕,或者是死于窒息吧。当时嚼在嘴里的鸡肉马上失去味道,低下脑袋喝汤,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进热气腾腾的汤碗里。喝了几口,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便用拳头照着自己胸口狠狠砸了几下,然后冲进厨房里大哭。听见外婆在餐桌上抱怨:没出息的东西,看不出来你还蛮重感情的哩。干妈先是跟远道而来的一个粗壮黝黑的男人再婚,那个男人总是穿着破烂的红背心,露出强健的绛紫色的皮肤,一身鱼腥味,手指和脚趾上扑满鱼鳞。婚后仅半年那渔夫就出了意外——在某次去私家水库盗鱼的行动中被别人装在草丛里的电网烧死,干妈并不气馁,几年后又跟着同村一个小她20岁多岁的年轻人远走他乡做了夫妻,那年轻人也够古怪的——模样并不丑,也没阳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女人喜欢他。村民总觉得她是个神奇的女人因为她克死了几个丈夫。在离开之前,我下山看望了干爹的母亲,已经到了快要升天的年纪,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躺在一间充斥着屎尿恶臭的房间内四肢不能动弹。粪便和食物的残渣都已经开始霉烂,床单和蚊帐上布满斑点,大约很多年都没有清洗过。那个苍老的女人像一只被囚禁的狗,她已经筋疲力尽,甚至连眼睛都不能转动了。我给她留了一些钱,虽然并不知道她如何才能将这钱用出去。她用虚弱的声音向我表示感谢,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父亲的名字,她叹息说你
爷爷死的时候,村里人都以为你们那家会彻底败落了,结果现在比谁都强,都做了城里人了(她说话的时候看起来那么累,喉结非常艰难地抽动,眼睛注视天花板)。干瘪地交谈几句相互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离开。2004年7月,我突然被巨大的阴影击中,睡在床上想起故乡。于是,回去看看。我想在村人的面前憨厚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告诉他们我是属于这里的,我想看看他们吃惊地说“黑油罐”已经长这么大了,并放下锄头亲切地抚摩我的脑袋热情地叫我去他们家做客,给我的裤兜里塞满糖果花生核桃。可是他们已经不认识我了,好像我从来就不属于这里,我记忆里的一切都是虚幻。
我想我的爷爷有没有对一个从师于他的男人说过什么特别的话。那个脑袋上裹着白头巾的一尘不染的男人是闻名乡里的裁缝师傅。我曾幻想:在我来到这个世上前,也许曾经有过那么一天,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卧室的床沿上,用预言家的口吻和他的徒弟说话。我今天教你学会裁剪,学会我毕生所学。数十年后,你的外孙女会报答我,她成为我长孙的师傅,她将教我的孙子学会淫荡虚伪仇恨,学会她与生俱来的恶毒。我可爱的爷爷对他说,从卦相看来,这些都无法避免,我只希望你的外孙女看在我如此坦诚无私向你传授本领的份上别太为难我的孙子,至少得留给他一条活路,是吧,你说谈个恋爱谈得寻死觅活的有什么意思啊?在爷爷的卧室内,阳光透过窗棂被切割成几个逐渐宽阔的梯形条纹,缝纫机剧烈地摇晃起来,七十年代的电影海报上绽放着大朵芙蓉和小粒灰尘,明眸皓齿轮廓分明的笑脸慢慢失去真实变得模糊。穿着灰绿色中山装的徒弟摸摸自己的脑袋格格格地笑了,他的大笑总是伴随着打嗝。他说师傅,别太相信你的牛骨头(打嗝),你那是封建迷信。如果你的孙子有你一半的风流倜傥(打嗝),那么倒霉的该是我的外孙女。况且你的孙子和我外孙女都还未(打嗝)来到这个世上,我们是不是(打嗝)操心太多呢?
他皱着眉头蹲在漆黑的橱柜前,用左手卡住小腹,像是非常痛苦的样子。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我歪着脊背靠在他的门沿上吮吸指头。
“爷爷,糖。”
“糖是女人吃的,男人只能吃苦。”
“可我明明看见你吃了。”
他叹了一口气,眉头却舒展了不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洗得很干净的手帕抹去汗水,走过来抱起我。用花白的胡须蜇了我的脸,“让我用牛骨头给你算一算吧,看今天这块糖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灾祸。”他拉开抽屉取出牛骨头往桌面上一扔,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地像是说了些什么。还装模作样地掐了手指头,然后微笑着说:“嘿,我们的小祖宗今天又可以享受爷爷的糖果了。”
他打开橱柜给我取出一块雪白的方糖,拍拍我的屁股。“滚吧,希望今天晚上你睡一觉后就可以忘记我的橱柜。”我乐呵呵地冲了出去,用舌头迅速舔干净糖块表面的碎末,大声朝我的三叔炫耀:“我爷爷给我糖啦,我爷爷给我糖啦!”然后在跨出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爷爷冲上来,一边抚摩我额上的疙瘩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打门槛。别哭了,别哭了,看我已经教训完它了。看我破涕为笑后,他也哈哈地大笑起来,从地上拣起那块方糖,吹净上面的泥土,再用衣服下摆一抹,递到我手里。继续笑,眼睛弯得很漂亮。那时我大约四五岁,这是我能记得的爷爷的唯一一次笑容。
那些时候我是体弱多病的,症状的模式也很僵化:发烧,全身流淌虚汗——某次甚至因为虚汗过多被误认为是尿床,然后抽风,口吐白沫,失去知觉。犯病的时间大多是在下雨的深夜,我隐约记得自己有很多次被裹在一个男人的雨衣里贴着他暖烘烘光溜溜的肚皮冲向夜幕(在故乡的那几年,这个肚皮是爸爸的,去了外婆家后,这个肚皮又分别属于我的几个舅舅),听见那个男人喘着粗气的声音听着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雨鞋翻卷起泥泞的声音,就这样渐渐成为当地所有名医的熟客,他们开药方时不必询问我的名字和年纪。因为这体弱多病,受够了乡邻子弟的欺侮,在山路上总被摁住脑袋骑在他们胯下,在母亲跟前哭诉过多次。伊说,你怎么这么笨呢。打不赢就抓着他手啃,使劲儿啃,牙齿啃了掉了还能长起来,你把他手啃掉了他就长不起来了。这一招后来实在管用,再次遇见他们时,我既不躲也不求饶,逮着谁的手就咬谁,看他们喊爹叫娘哭得淅沥哗啦的,可我就是不松口。终于凭这铁齿铜牙确立了微薄的威信。父亲查了好久字典,决定我以后的名字就叫刘彪(他做出这个伟大决定的时候估计是脑子被蚂蚁给咬了),说“彪”是小老虎之意,希望我能生龙活虎健康活泼。可惜到现在这名字都没有起到应用的作用,我的同学对它有另外的理解,说这名字极凶悍粗鲁如同屠夫,又说“刘彪”就是“既流又彪”表示呈喷射状疯狂地拉稀。事实证明,第二种理解更接近现实,我有十多年肠胃炎的历史,肠道被摧残到非常光滑,每天总有接近一个小时是在马桶上呐喊着痛苦度过。 爷爷慢慢地老了,老得皱成一团,睡在床上喊我的名字,依然穿着白大褂包着白头巾,像是古龙先生笔下的西门吹雪。到快要死的时候他仍然非常爱好占卜这个游戏,坐在被窝里嘟着嘴抛牛骨头,乐此不疲。他喘着气,眉头间笼罩着一团乌云,脸颊上浮现出浅褐色密密麻麻的寿斑,带有一种仁慈的意味。白头巾上散发出一种类似麝香的浓郁气息。他说爷爷给你算了一卦,我总是算不出来你将来是人中龙凤还是庸碌一世,我顾不了你了。能成龙便天上飞吧,成了蛇也就只有草里藏,我只知道你不会穷困,你受的苦难却比你的父亲和爷爷更多。那时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跪在地板上握着小手喊爷爷爷爷。到他病逝的前几天,我被小舅领到外婆家去住几天,因为我在家里总是胡闹,让这群笼罩在乌云里的家伙不得安宁。是的,我记得那件事,爷爷死的那天的场景。我被某个叔叔领回家(不是三叔便是小叔),房前屋后的树下挂满白布巾白飘带,被阴风吹得呼啦啦的响,花圈层层叠叠地堆放在堂屋的两侧。村子里所有人都来了,包括我最恐惧的刘子仁先生,他非常喜欢逗我玩,每次都会把我玩哭。他戏弄我的唯一方式是每次见面都叫嚣着要割掉我的小鸡鸡,于是每次我经过他屋后都会蹑手蹑脚胆战心惊,某些时候甚至学习了电视里解放军的匍匐前进。但他似乎是拥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每当我觉得快要逃离地狱到达安全地带的时候,他的怒吼就从背后雷鸣般地响起来了:“跑什么跑!黑油罐儿,再跑看我不把你小鸡鸡割掉!”我就马上用双手捂住裆部一边狂奔一边号啕大哭。在爷爷的葬礼上,他又说了相同的话,并命令我跪到爷爷的灵堂前去。爷爷安详地睡在白布里。我哭得很厉害很大声,妈妈来到跟前时都以为我是太悲痛了。把我抱进厨房里让吃准备给宾客的食物,是一碗排骨。(不管你信不信,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排骨的形状,颜色和气味。)在厨房里我看见大姨小姨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天塌下来了,妈妈却只顾笑着安慰我。我当时那么小,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我永远也见不着爷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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