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

俞昌雄

一、

雪在偏远处。昨天或前天
它有过一次幻想，它要探访的人只携带
一条河流。峡谷在更深处，乌鸦从那儿起飞
细小的石缝里，跳出一两朵山茶花
黎明前，没有谁被带到这里

梦是下沉的，压着人世间的浮云
河湾里的鲑鱼偶尔才翻身子，它们享有多余的时光
某个黄昏开始，我将逐日消失
屋檐下的雨水由此得到补偿
它们轻声说话，得以约见异地的故人

是啊，那时才有雪，真正的雪
从天上到人间，不需要特别的布局，不需要
馈赠和救赎，每一片都可以赶在灰烬
显现之前，睁眼之前，心跳之前
到达呼吸的现场，而不是意外

二、

树杈间的风是静止的。它们幻想成为
另一件物体，另一个人身上停滞的钟摆
请不要见怪——它们卸下时间，不算是赌气
它们有时累了也仅仅是
依附那个人的身体，轻轻闭上眼睛

目睹此景的是临近晚年的信天翁
它在高处，在A城和B城交叉的投影里
它恢复了信心，它要说出那些善良的
面孔，如何把幸福，想象成
大朵大朵的，在雪地里打滚的白云

二月就从那儿露出自己的瑕疵
裹得严严实实，也就看不出内心的重量
这不像列队出行的蚂蚁，一次次遇见砾石
它们却铭记，天是那么得壮阔
而篱笆背后总会有易于攀爬的高枝

三、

我不愿把自己隐藏，任何时刻
都可以分割、脱落，从皮肤到色彩到眼角的泪花
它们各有栖身之所——渺小的，伟大的
如此相似，如此不容质疑
仿佛早有应允，遵循未知的天命

乌鸦飞去又返回。每一个被省下来的时辰
都交由它保管，先是放大而后缩小
小到只有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
只有生或死，动或静
即便乌鸦是我，抑或是我等同于乌鸦

而在另一个国度，雪带上了自己的梯子
它们是真正懂得人间高度的那一拨
在暗夜里堆积，融化于陌生人战栗的心坎
而后才是春天里滴漏的水声
从我的唇间出发，蔓延五湖四海

四、

远方也会有补丁，它是一场善意的组合
受寒的人忍不住要咳嗽，接连数日
用清水洗脸，草药敷身，用松垮的方言填补自己
哪怕那里仍将有虚设的节日
欢歌从午夜升起，中途唯有孤灯一盏

这是被剪裁的记忆。从闽东南
到大西北，从大海的反光到平原少有的寂静
“开阔”意味着连接，那些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
早已埋下根系，那是光线要去的地方
那也是，人类的道路

所以，不要忽略每一块土壤
每一双手背后预留的曲线，也许
远方只能站立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国家
但不代表全部，如同等待覆盖的雪
多么纯洁！多么小心翼翼

五、

智者说，墙的背后会有另一堵墙
星期日的基督徒也这么想，他们借给上帝
大量的时间和少许的梦，而后
他们才看到属于自己的空气
和大过它一百倍的氧

那正是鲑鱼所需要的
整个冬日，它们捧着温热的心
看我，看那贫穷中不断拱起的河道
还有第五棵鱼尾葵
第三棵已枯死，第四棵挂着早年的花朵

与其说，这是一次邀请
不如视其为遗忘，即便大地有多重身份
山坡上的石头要奔跑，野地里的玫瑰
解除了婚约；而我，我被虚构
在新与旧中，人与物间，短暂或永恒

六、

这种安排有失体面，但却意味着圆熟
时钟指向正点。秃枝、失眠夜及客居异乡的小鸟
突然间加深了关系——万里征程中
它们形影相随，彼此默认
相忘于江湖的外景和内幕

二月地址不详，那被要挟的安宁越来越空
占卜者在清晨微笑，想那满眼的春光
从四个方位围拢，轻轻的
不惊动北方或南方，类似于U盘
装着薄而又薄的蕾，始终不动声色

春风尚未到来，爱人与孩子彼此纠缠
他们看到的日子裹着厚厚的松香的气息
过了十字路口，黑暗将凝成水滴
那是河流的原型，它对谁都不算礼物
除却我，我那霞光中扑展着的硕大的羽翼

七、

现在起，它要变得轻盈，像遥远的金枝白蜡
于早晨晃动一遍，齐刷刷指向深渊
那是雪的藏身之所，没有天窗
没有异族和倾斜的路标
只有默认中的呼吸以及它那贴近大地的心胸

在黑夜，鹅冠草上的露珠开始滚动
鲑鱼梦见自己的海洋，更深的
道路不存在纠结的光阴
甚至连山脉间最后那一颗摇摆的星星
也安静下来，露出旅人的睡眠

春天已近在咫尺。那在多棱的肋骨间攀升的精灵
请你祈祷，请你照顾好我的祖国
她的城镇与民居，她的戒律与庄严
在大雪尚未燃烧的时刻，在心脏的无限延伸处
请你呼喊，她的子民和那永恒的福祉

八、

这是我的时间，是我虚设的白银的勺子
苦难在那儿，宽恕也在那儿
孩子们追赶着流水，从天空的另一个
侧影，到自己的膝盖，到
沉默的腰身，他们几乎代替了幸福

允许那些相似的脸孔慢慢贴近
允许凌霄花升高十尺，允许我的母亲
可以从盐粒中分解出褶皱的日子
哪怕它们已变色，带着沉溺中的浮标
像那解冻的人，想起乌鸦和绳索

哦，我的土壤，我那埋葬了多年的光束
现在起，它被提升，它是自由的
为那等待的人，他那光彩的细胞
苏醒，试探，接近于荣耀
来自带着真相的身体和那眺望的眼神

九、

故人说，我们的恐惧不会过于长久
看那花瓣，还有偏远处显现的激昂的部落
他们深爱自己的边疆和那流动的
云朵，在二月，在冰冷的峭壁
风只关心一件事：雪为何还如此年轻

在人群背后，在倾斜的倒影中央
龟裂的土地得到了缝合，天空愈发壮阔
身体里涌动着宏亮的声音
不要谈出租房、进城流量和那直饮水龙头
这是繁殖期，梦是梦的翅膀

黄唇鱼潜于深水，水浮莲偷开了一遍
故人开始寻找那被遗忘的地址
一整个冬日，他们像丢失了习惯的砾石
在山坡，在平地，在身体的凹陷处
雪己抚平，恢复了纯正的血统

十、

剩下来的影子忙于奔跑，从宅基地
到湖边的栅栏，从餐桌上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到新闻早报里突然闪过的绿芽
负债者对他的儿女们说，“请允许我出逃
在春雨中，解下一身的灾难”

草儿疯长。三五天的时间里
亲朋好友全都得到了祝福，他们谦卑
像那指缝间滑过的细密的光线
偶尔扭结，并不惧怕垂落身上的粉尘
即便那算一场意外，他们仍旧少言寡语

而花朵们心甘情愿，全都亮起来
多出来的色彩一次次被搬走
给孩子、给少妇、给那慈祥的老人
最高的暗示，最耀眼的火焰
以及最最温暖的敬意

十一、

乌鸦返回林间，教堂尖顶上留着它们的
棉袄；放风筝的人私藏白云，长长的袖筒里
东风与情人相会，蘑菇与瀑布干杯
而在城市的后花园，一只驼背的斑文鸟
第一次伪装，像那至高无上的人

电视里说，地产开发商爱上了北方的马蹄
草原上还剩一盏灯，尚未冲破宁静
这不像南方的一大片银柳
在婴儿般的梦里散步，只说悄悄话
为那高挂的巢穴，诉尽心肠

看看这华丽的时光，即便在子夜
也有歌唱的瞳孔，盛满水的瓦罐逐一被收留
那些起早摸黑的长辈，这次千真万确
他们视己为礼物，不会轻易打开
任何一次饥渴连同那安置已久的岁月

十二、

我已不需要任何影子，我与我同时代的人
深陷于这一切。我仍然像从前一样
不愿拆解并乐于接受他们的选择
我尊重那被捆绑的幸福，如同
平安无事的雪，尊重自己的降落

也许，唱诗班里的天使也曾有过谎言
她们睡小小的床，却能在金色的屋脊铺设人间
“你好！我的兄弟姐妹，把种子
扛在头顶，把篱笆围在腰边，把高耸的
山峰及潺潺的流水唤作黄金的印记”

为此，我要一点一点地加快速度
要超越奔跑中的虎尾兰，要赶在欢宴前
写一首关于秘境的诗，交给
深井里的青蛙，还有洞穴里的大王
我要它们相信：春天不是一道闪烁的护身符

十三、

蓓蕾拥有荣誉，偌大的家族从那儿得到
警醒，不论南方还是北方，不论A城还是B城
精灵们已得到允许，借用枕边的雷霆
督促他们上路，在那百万顷的故乡
迎接叩拜的人和那纯朴的赞歌

母亲不以为然，已过了大半个世纪
她仍然想看上春天一眼，看那强大的脊柱
看它眼窝里晃动着的一湾清水
看那掌心里的疙瘩，还有带着细微变化的
天空的脾气和那路上行人的样子

钟摆再次旋转，像那睡眠充足的孩子
闪烁，跳动，不在乎自己与世界的距离
这多好！群山都准备漂移
以大地为中心，依赖于看得见的梦幻
触摸到它，那神圣的一步步走进未来的劳作

十四、

所以，用不着腼腆，更用不着焦虑
春天原本就在那里，在光的侧面，在竖起的
十根手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它们
让一棵树长成大片的森林
让森林里的另一双手，摸到自己的根

自然不需要辨认自己的面孔
河水要涨了，过了今夜必然是这样
燕子将前来探访，于半空中偷偷换过姿势
而宽阔的门廊下也只有一位信使
捎来故人的月光及浅浅的泪

那就动身吧，把幸福的地址都带到云层
给未来的人安置另一个家， 给他们
透明的瓦，敞开的窗，还有那足以飞翔的土地
给他们不朽的节令和那深不可测的源泉
给他们笑脸，还包括那不被黑暗牵引的光

十五、

这就是我不轻易揭示的内幕和外景
在神的殿堂，很多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看到人间的样子，但那仅是局部
因为有太多太多的迷雾、钟声和突然冒出的
窟窿，那将意味着遗忘和告别

但今天，我们已能辨明身体里的瞬间
在那一丁点大的地方，自然已给过足够的暗示
不论是一个国度，还是一个省份
或者说，仅仅是一只工蜂和一只母蜂
它们都将带着轻盈的身体，迎接遥远的呼唤

那是我的声音，在殿堂的上方
大地是如此真实，不被虚构也从不怯场
它将膨胀，将上升，适时长出翅膀
在我的头顶，在我和自然之间，在自然的隐秘处
一切都变得壮阔，只留下梦和奇迹
2010.2.17—2.20

钟城

每一段、每一句都述说得无可挑剔，但我却体会不到其中的意义。也许，我就是那“深井里的青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