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选十首

陈依达

《春的水案》


五岁男孩渴望水。
他汲水的道路悠长。
道路长于水波内在的空间：水和体液
不应有的距离。


在远方
一朵云和灾难的胚胎
行注目礼，三鞠躬、合为一体。
水滴倒垂在云间，
垂云挂在风的罗盘。
上帝挥舞指针的双臂
龙头偏移；
西南干旱省份，
乌有罪带来挫折。


远处有人干嚎，
以一瓢水虚设一天的
光阴。荒坡的纪念塔下：
消瘦的山泉无法抵达菜圃、粥钵；
消瘦的山泉以甲胄打开河床。
没洗过的脸
寻找新的源头，
攀山越岭中
轮换着腿脚与陶罐。


山路在枯竭中蜿蜒，
人在蜿蜒中呼唤春神的一抹绿。
汲水的路悠长，
五岁男孩的亲人
等待龙头回转，
水的潮汐与寂寥。


《张力的极致》


昨日的预谋
成为一桩虎案。
下午，我被陈先发的长诗
《写碑之心》
倒拎到某个海拔，
在那里——
艾略特的《荒原》
种着几乎成真的果实。
晚上的网上，张枣和另一位
诗人的死讯
化为：闪电的呼号。
难道诗歌染指了文字狱。


诗人
以语言搭建王国，
岩石、水、树与猎户
一个也不能缺。
不能缺憾的还有孤独的节制
——这是卓越匠人的标志。
而他们有手艺依然孤独，
孤独中见字晤面；
晤面则肝胆相照；
相照中如梁健一寸一寸地醒来、
再一盅一盅地
交杯。
这些敏感、多才情的人子。
……
总有诗人先行，
左侧与右侧。
我要习惯这些以灵魂蘸着血肉
写诗的人，
死亡的白色恐怖与泥沼，
诗人们一路走好。


昨日我经历着
诗人张力的极致。


《周庄》


水波荡漾——
周庄建在镜子旁。
落叶的扁舟下河
叩问两岸窗口：
“鱼米可曾上岸？”
冬梅、春桃、夏荷
与初秋的菱角，水乡四季皆宜人。
双桥、迷楼、南湖的碧水，
古镇河埠廊坊韵悠悠。
弯曲的水——
眼帘下的秋波，
小女发嗲的嗓音
刚够粘住远方来的耳朵。
乌篷船夫裹着注目礼，
逡巡之间草木凋零。
草木年复一年地凋零。
青石板、断檐残瓦担当的宿命
死在泥土里；
死在临河阁院的中庭；
死在京杭水道的入口；
死在传统的育婴车。
抹开砖雕门楼的浮尘，
是文人墨客的风雅
与字间垂落的女红、被辞别的竹椅。
打开折扇，皱褶里明月高悬
于水天一线间：撑伞美人的背影
恰巧融进波光。
她旋转、回眸，选择沉默。
看着一派银色和水面的落颜：
嗅觉，滞留在深巷的酒香；
记忆，陷入白居易的诗行；
开口或不开口，你在深深地
爱江南。


《反悟：小柴胡汤》


电话里你不知疲倦地
捧来，张仲景的旧日子和植物；
带给我希望、药罐子折磨人的决绝。
我们一东一西
都在过冬，都体谅对方的陈疾
和年迈的母亲。
是的，该敬礼了，先贤以一组草药招我
回到古代，而你迷恋在西方放血、针灸的位置
以董式奇穴来谋略。
我对你推介的方剂
不设防，毕竟耳熟能详。植物词典中
柴胡属伞形科，多年生草本、喜向阳旱荒山坡
和路边，为疏肝活着。肝为酒活着。
酒中有我死去的亲人。为了肉体的懦弱
我打开处方，
看见人参已被置换为党参。
‘人’字何以被
改写？疑问浮起来，
“前者极易上火”，营业员答道。
我又一次打开小柴胡汤，副作用无法规避；
日本病人死亡的报道
从屏幕弹出来。躲开哭泣的空气。
凭什么，认为一个方剂能拯救此刻的我；
唐代的经卷以分离的方式
飘扬过海。
日本人和中国人、古人，我和伤逝的父亲，同类
怎样界定的气球，充满尸体的腐咒。
我是未来之我的
同类吗？
或许一个方剂
中断某个，正在明晰的光亮。
此刻，我还是吞咽了良药或毒汁，
并将度过难以预测的日子——；
这叵测，暂不为人察觉。


《去三亚，植被与天花板》


寒冷巨大的阴影移动着地形，
如此空旷。我钟爱的苹果树和亚麻：
尚未走出伊甸园；
尚未形成墙；
冬季将成为黑色池塘。
它长长的马尾扫过城乡
扫过东三省、胶东半岛和长江流域。
隆隆逼近的脚步声，
节奏循环地渐进，扩大边缘
向南、再向南，然后或许向西北飘拂。


驾驭西伯利亚的空气
复制与整编这类支队，
它们在机动中催人乱哄哄。
大自然如此经典，深谙你的无法改变，
而此刻，和多年前一样，
你思忖如何获得温暖的增量
驶出旧日子的惘若有失。
任丰收闭幕，远远地离去。


我能量的绿，忧伤的朋友
学会接吻和仰天长叹。常对着天花板，
隐秘的脸沾上‘冰雪效应’的苍白；
你无法弄得更白，超越白纸。
假如我驻留，结果可能毫无悬念，
但我无限柔和的倾慕毫不犹豫地向南，
南方以南。让海浪代替宾语，
海水蓝色的植被
重新让我绿。


《雨中凭栏》——日全食体验的诸多选择之一


“缝隙是用来填塞的。”
可以想象——，月亮这样讲；
“人类得的病是好奇的。”
太阳和月亮，可以一起这样讲。
当号角反复回旋
在两千零九年的公元：
上海处于日全食最佳观测带。
长江流域飘拂着漂亮的警句、优雅的邀请书
“请来一起翱翔！”


相对地球，月亮将以枯井介入：
一次数百年的对峙与会晤。
可望的奇观有一串Pose，
随着每一根食指跟踪的方向。
宇宙，此时无声胜有声；
带一个精细谋划的小算盘，
也称得上自然而然的英雄气概
和无价的词汇宝典。


临近的消极气象王朝，
发布黯淡的句式：我们看错了上海，
不愧会发嗲的雌性晾晒厅。
此刻，如果我赶得上D车去安徽，
路上继续勇敢地探索。
只要你来，
请来一起翱翔！
重生的点烛仪式将使句法
转向发光，
就像阳台上搭好的观测点。


忘我的留守者们，在上海
七月二十二日早晨。
天气预言意外之上企盼的小概率，
今日难产——，勉强被容忍的波涛
所接纳，
和骑在月亮那宽阔的黑帽边缘
的美妙光晕
一起，
雨中伟大的白日黑暗。


《三月二十四日，在策马特遭遇小雪》


客自千里迢迢
飘来绝非一场无意的漫游。
此刻，被气温按捺住的词语
除非被人挖掘，
这些原本可以脱口而出的诗句，
保持一座山脉
值得对弈的文字联盟；在银装素裹之外
其实超脱生死。
今天在瑞士名镇策马特
遭遇雪花飞舞，群峰成为一组名字的知觉：
感觉冷和灰色。


我有点累。对山水的奏折
以闪光灯稍加批注。
我们为什么来看——马特和恩峰？
以它为陪衬，
以把藐小的英姿印上底版
证明：人值得被自然雇佣。
峰峦被死亡胁迫成为悬念。
一整晌午，谈论石阶上苔状物的陷阱，
成为一个海拔
对另一个海拔的绝缘。


午饭后，雪花更加年轻和细碎，
与银箔浩渺的湖面共勉。
雾本身的不解，成为被笼罩物的深邃。
我想祭祀所有的隐居者，
地理的突兀和天空。
亿万年形成一座山，一座重症的载体。
爱山的人，呼吸峭壁挑逗的惊艳，
在体内埋下
一条迟早上山的路。
有时悲悲戚戚，索性骨头和皮囊一起风干，
犹如山峰缩小的标本。
一辈子，一抹灰；
我雕凿自己的几何形状，
本来就是立体、三维的动感。
再回眸眺望，
和一堆不朽对峙。


《致MN，挚友》


在耳畔犁地的话语，
也弹奏安魂曲。
各自的生活笔记拼接在一起，
如心灵的眼睛走进
另一领地，
这些流转的嗓音
开启新的门——，
被误锁的也在其行列。
大地、奇异的云和生活的脏衣服，
朝我们招手的火焰，
男人们如此需要照料；
有时似该合上的锁。
幸福的窍门、最大的悬念，
如履薄冰的脚印
捣破着小窟窿，一个又一个：
这些真实的，意料之外洞开的门。
……
我的手紧张得出汗，一直这样，
你也是。乐趣也冒出来。
当檐雨淅淅，往事的余音
被话筒磨亮，
我们由不得对着
彼此十指的队伍笑了。
一直不停地笑：瞧，我们丢掉
又重新拾回
这么多——钥匙！


遥远的十字路口
我们在方向盘后做视觉的梦，
错失放行的绿色；
钥匙点火契合。


《夏天的日子》


今天腾开房间的杂念，
让阳光不仅从路上掠过
犹如橙色的大鸟，挥舞着翅膀


由近及远。
那一年我在角落，并非惊惶；
那一年广场人潮鼎沸，巨人挥舞右手。
而我的弱小
停在远方，没挤上火车。


如今在哪里，沸腾过的卵石？
风中摇摆过的臂膀，
卵石托起的风驰电掣。
并非出自燥热和悲伤，
我哭诉依旧蛰伏在文字故堆的自己。
请节哀。或许新生磨难的惊喜
滞留在另一个车站。


《你来到这里》


你来到这里
摄取我眼神的井，
填入熟悉面庞无言的泄密。


也不容易
消除我们间的距离，
凝固的记忆瞬间温暖起来；
我喊出母爱的沥青，很粘稠。
分别时刻我如此不忍，
牵肠挂肚的折磨（你另有招架）。


而你扮演家鸽的叛逆者
远走高飞，
地址、熟悉的小密林都被修剪；
生长出新作物，
一种担忧和浓浓的
黑色失落的
风雨，归宿如暗夜的萤火虫。
我们没在一起蹉跎的月光：
这灰色结盟
它亮着，它漫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