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潮打空城

byronrilke · 发表于 2006-3-13 16:3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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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锡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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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新掘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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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盖了我想搭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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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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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看见一位神甫在雨中发足狂奔，那将是无比滑稽的一幅画面——我不想成为这出漫画的主角，所以故作镇静地迈着原有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有人从后面赶上来，尔后迅速消失在远方，也会有几个人带着含义不明的目光回过头来打量我：惊讶于我对雨水的麻木，怀疑我有精神病，或者，在第一眼就看穿我——装模作样的学院派的虚假矜持——我几乎从他们脸上读出了嘲讽。可是那种情绪迅速被雨水冲走，他们在找到一个可靠的屋檐之前是不会再想这件事了。 

为了忘掉自己的处境，我开始回想一些事情。劳芬内卡河畔温柔的乡景，有着冷峻的日耳曼少见的轻柔细腻，那些披满葡萄藤的山丘，自然地把诗情注入每一个敏感的人心里——大自然永远是庇护，可是人们往往向俗世妥协：为了家族的声誉，为了长者的白发，不能做个乞丐般的行吟诗人。是的，正是在三个月前，我成了一名神学硕士，我的亲人们已经在骄傲地想象家中腼腆的小伙子站在宣教台上讲述上帝的话。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的游踪。我拜谒了早年心中的圣地，魏玛——虽然智慧，却已年迈，那些曾经照耀了德意志精神上空的群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激情。烈焰不再燃烧，化为朽木上的几点星火，被风一吹，就碎成惨白的灰烬，扑面而来。可曾有人为了那些丧失的激情而痛哭？可曾有人因那僵化成理论的诗思而叹惋？不，他们永远环绕在僵死的偶像身边，顶礼膜拜发黄的《年鉴》。“你该作些精巧的小诗。”我依然记得那老人礼貌而冷漠的忠告。“精巧的小诗”？对任何多愁善感的年轻人都可以这么说，随意到敷衍，礼貌到蔑视，象征性地将我的一首游戏之作放进《新塔里亚》而拒绝其他——我真正的得意之作，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手提箱地一个角落里，我珍爱它们如同心爱的姑娘写来的书信。哦，我不爱哪个具体的姑娘，我爱的是希腊的神！我身穿宣讲上帝的袍服，却赞美希腊的神——是的，自童年起，在那绿树葱茏的温柔图画面前，我几乎无法迈步走过。想象着天堂般的司库永平原，在壮丽的赫利贡与帕尔纳斯莽莽山原之间的荒野倾听枯穴残石之歌——比脚下的土地更年迈，比莪相的哀歌更古老，那是暴风雨之夜的呼告！呵，暴风雨，此时的我也几乎被风雨卷走。雨水顺着我的脊背流下去，我的双眼也几乎无法视物。我的小手提箱也似乎因为进水而变沉——不！我的诗稿！我再也顾不得神甫的形象，把箱子抱在胸前，不辨路途地飞奔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我似乎跑上了湖边的一座岩石的岛屿，跑过长长的观景廊，一直跑到主楼的大门前——仆人们正从一辆豪华的马车上把行李搬下来，原来是主人新归，不，马车头是朝外的，车轮也擦得一尘不染，车厢宽阔的顶棚上也没有雨水不住地滴落下来。看来主人刚刚打算出门，却被这样的坏天气阻止了。我正站在一边胡思乱想之间，白发的老管家看到了我黑色的法衣和白色的硬领：“上帝啊，这可真是个坏天气！神甫，您站在这做什么？快进来换件衣服吧。”

这个时候，我该感谢上帝，还是赫利孔山的神？我顾不得打量城堡里精致高雅的陈设，一心只想把稿子拿出来晾干——好心的管家给了我一间雅致的房间，只是写字台太小了。或者就是由梳妆台改制的？我不再多想，把手稿一页页铺开——并未湿透，因为恰好是夹在一条羊毛围巾之中的——那是格蕾特送给我的礼物。我唯一的妹妹！家中只有她一人读过我的诗。几年前，一次家庭晚会上，我第一次朗诵自己的诗作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发出由衷的赞美。她用粉嘟嘟的小胳膊围住我的脖子，把她的发带系在我的头发上，她说那是桂冠。我激动地流下泪水，起初是由亲戚们的麻木而生的委屈——他们有的张开血盆大口打着哈欠，有的则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仿佛某处有皇后遗失的珠宝，只有他一人看见，只等时机成熟便猛扑过去——后来则是对格蕾特的感激，从她纯净的眸子中看到了永远洒满阳光的赫利孔山。从此我便不再对牛弹琴，只是如他们所愿地研习神学，只在山花开遍的日子，在宁静的小河边凉爽的树荫下为格蕾特吟咏。我又觉得痛苦，我的天使为何要降临在这愚昧的大地上？当我离家远游之时谁人为你吟唱？泪水又止不住地流淌下来，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我慌忙擦了擦脸，怎能让人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神甫在抹眼泪？

原来是管家：“神甫，公爵大人请您共进晚餐。”

“我的名字是弗里德里希·西莫尔，您，您……”

“我叫劳伦斯·梯尔，让我为您带路吧。”

我随着梯尔先生走过一段螺旋形的楼梯，来到底楼一个宽敞的房间，宽大的落地窗外，雨仍旧下个不停。公爵独自坐在长餐桌的一头，漫不经心地翻着钱德勒的游记。梯尔先生把我引见给他的主人，公爵礼貌却冰冷地冲我点点头，一瞬间让我想起了魏玛的老人，下一刻他却问了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西<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莫尔" />莫尔</PERSONNAME />先生，您，真的是神甫？”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模样，长眉入鬓，凤目上挑，一头海蓝色的长发狂野不羁，而且，他的坚毅的鼻梁是那么的挺直，俨然是一个希腊人。哦，如果他有一头金色的鬈发，戴着桂冠，我便会自豪地宣称见到了阿波罗本人。

“西<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莫尔" />莫尔</PERSONNAME />先生……”梯尔管家看到我张口结舌的丑态，忍不住提醒道。

可是公爵本人似乎并不介意，也许是见多了这样惊艳的失态，他又说：“我看您，倒像是个忧郁的诗人。”我又一次因为惊讶而愣住了，心中泛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看见格蕾特的笑颜，我迫不及待地想向他抒发对于诗歌的见解，可是他并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低头用起自己的晚餐。我觉得受到了冷遇，眼眶有点湿润。啊，真没出息！我在心中狠狠数落自己，却又鬼使神差地不住地打量他。公爵只穿了件白衬衫，领口低敞——低过了当时道德的底线。

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们在安静得不自然的环境中结束晚餐，梯尔先生领我回到卧室，我向远方的格蕾特道了声晚安，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我到蒙特来，本是要在圣维克多修道院修习一段时间。可是因为在魏玛的失望，我早早结束了在那里的旅行，但给那斯特院长的信早已发出，我正在思忖如何打发比原定的日期多出的三个月之时，听到梯尔先生对我说公爵希望我在此多住几日——倘若无事的话——是多么高兴。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我便有机会细细打量这座气势恢宏的城堡。不可一世的主楼被五、六座塔楼簇拥着，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主人那位雄霸一方的祖先接受臣属的膜拜。城堡的外表面为岁月所侵蚀，在阳光下显出凹凸不平的墙体来。可是当太阳从天幕上颓然坠下，幽暗的古堡便被背景淹没。分辨不出形状，于是它便可能是任何形状。巴士底狱、伊夫狱堡或是图宾根的疯人院——当我<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向梯尔" />向梯尔</PERSONNAME />先生问起这座城堡最著名的地牢时，他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我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因为拜伦勋爵的不朽名篇而蜚声世界的古堡曾经囚禁过为自由而战的斗士，城堡的主人也就成了举世皆知的<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暴" />暴</PERSONNAME />君——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可是他们的后人如何能不在意？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梯尔先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摇头。然后他压低声音问我道：“年轻的神甫，你真的听到过上帝的声音吗？”我哑口无言，我的上帝，是格蕾特还是阿波罗？抑或是魏玛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激情到达过德意志灵魂深处的人？似乎没有看见我的窘态，梯尔先生又摇摇头，他的目光变得浑浊，他说：“你还年轻，还年轻……” 

我如坠云里，完全无法想象那过分简短的话语背后的玄机，可是却突然对公爵本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为什么说我还年轻？公爵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光景。我木立当场，开始回想他的样子。雕塑般古典的面庞，似乎如奥林匹斯永生的神一般不会凋残，紧抿的双唇从不多说一句话，就像愚顽的凡人无论怎样求告，也得不到诗神的半句指点。

三天后，公爵要出远门。仍然是个好天，太阳在莱芒湖上洒下点点碎金，与阿尔卑斯绝顶的冰雪交相辉映。我看见仆人们川流不息地把行李运上马车——就像我来的那天一样。公爵穿着及膝的外套，仿佛行走在寒冬夜晚。我匆匆跑下楼梯，想赶去向他道别——其实我不过是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可是当我来到大厅门口的时候，几天前的一幕又重演了：仆人们开始把行李搬下来运进屋里！他们全都面无表情，似乎早已习惯，只有我这个外来人才大惊小怪。

管家看到了我：“神甫……”我又变得手足无措，仿佛一个被当众揭露的小偷。公爵闻言也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是他从未有过的表情，双眉紧锁，目光涣散，似乎有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只有一眼，然后他一言不发地上楼去了。我愈加迷惑，今天没有倾盆的暴雨，又是什么绊住他的旅程？为何他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这座古堡的神秘超过了我的想象，就像拜伦勋爵笔下奇诡的东方，让人只有掩卷叹息却不知所以。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公爵常常决定要出远门，却从来没有真的登上他的马车。而且与一般贵族不同的是，这里似乎从来没有客人。宽大的餐桌上一直只是公爵和我，没有舞会，也没有沙龙。有时候，公爵会请我朗诵一段贺拉斯的诗，他闭上眼睛说：“我几乎忘掉拉丁语了。”然后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一直保持着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的姿势，似乎睡着了。 

直到有一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神甫……请您快过来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睡眼惺松，几乎被梯尔先生提在手上，来到城堡的地牢！如果不是梯尔先生焦急的语调不断地响起，我准会怀疑自己被囚禁了。可是上帝啊，我看到了什么？！ 

锡雍的主人住在地牢里。公爵趴在床的边沿，海蓝色的长发泻到阴冷的地面上。梯尔先生不住地吻着他的主人的手。可是他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空旷的地牢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就像那个宽敞的餐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便问道：“需要我念一段贺拉斯吗？” 

“贺拉斯已死多时。”依然是简洁到费解的对话，可是他的声音却不像平日那样充满坚定和力——他甚至没有力气撑坐起来。我向前迈了一步，还没有来得及伸出手去，便觉得被一道锐利的目光推开。是的，这个惯于居高临下的人，怎么能被一个“忧郁的诗人”扶助？ 

可他确实是需要我的。他仰面朝天，疲惫地合上眼，他问我：“你能听见什么声音吗？”地牢的通风口并未镶上玻璃，夜风卷着莱芒湖的湿气阵阵灌入，我几乎能看见它们的轨迹，就像卷着落叶的秋风一般落寞，不，它们更狂暴，也更急躁，像荒原上女巫的谶言，片刻不息地飞来飞去，震动你的耳鼓，直至疯狂。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你听见了！”公爵虚弱地笑笑。

“不，那些都是幻觉！”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可以向陌生人隐瞒一些事情，却无法欺骗自己——那些神秘的永不枯竭的话题，因为你懂得神灵交谈的语言。” 

我无法反驳。魏玛的老人用毕生的智慧和杰作铸造的声誉在一个并不麻木的年轻人心里所能产生的影响，不能及到眼前这个人的万分之一。他沉默寡言，他深居简出，他不与人交往，他几乎忘掉了拉丁语，他的衬衫的领口低得让伪君子愤怒，可他是多么美……于是我听到一个声音：到东方去吧！到东方去吧…… 

“为什么你每到出发的时候便反悔？” 

“因为我自东方而来……” 

加隆·冯·塔克西斯-霍恩洛赫，这显然不是萨伏依公爵的名字，可他将作为锡雍的主人死去。从未有人发现这一点，因为这两个人有着一般无二的容貌——当加隆终于想通这一点，又在地牢里听见那神秘的召唤时，豁然明白了一件事：从前，他在家中听到“到西方去”的召唤，在他将要前往之地也有一个声音对另一个人说“到东方去”。加隆在他所到达的地方领悟到，原来最好是不要遵从那个召唤……那么，我该回去，还是在这里等他？这是个问题。 

“我的窗口俯临亚得里亚海，潮声犹如天地间散不尽的怨叹萦回不绝。商船来了又走，卸下东方的面网。景致一帧帧地变换，爱上郎士洛的伊莲的灵船也漂过去了。当那些繁忙落尽，笼罩空濛濛的海面的目光，曾经照耀过亚历山大的海港，一直望穿地中海……”这是他最后的话。狂风吹开我的窗户，卷起所有的稿子在空中飞舞，有的在壁炉中顷刻化为灰烬，有的跌入幽深的莱芒湖，可是我无动于衷。见证过伟大与庄严的人，不会再留恋那些无病呻吟之作。我要到东方去，不是作为神甫，而是作为诗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13 16:38:43编辑过]

曾蒙 · 发表于 2006-3-13 17:52:18

慢慢读来了.

倚木 · 发表于 2006-3-22 15:08:14

顶一下。难以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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