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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爽:在虚构与非虚构之中书写真实

    文丨李德南

    郭爽

    郭爽,1984年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出版《正午时踏进光焰》《我愿意学习发抖》。获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山花双年奖·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诚品职人大赏年度最期待作家奖。

    2018年和2019年,郭爽的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与非虚构作品《我愿意学习发抖》先后出版,引起不少关注。在她的创作简介里,《我愿意学习发抖》时常会被注明是非虚构作品。然而,在具体的写作中,她又不完全受虚构和非虚构这一分类的约束。她的非虚构作品多少有些虚构作品的笔法,虚构作品中又带有一点非虚构的元素。在她最好的作品里,别一种成分的引入恰到好处,给她的写作带来思想与审美等层面的飞升,由此而自成一格。她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自由穿行,在虚构和非虚构之中自如地书写真实。

    01

    虚构与非虚构

    在以郭爽这一本名发表作品之前,她曾以米亚作为笔名在报刊发表作品并出版过《亲爱的米亚:在广州遇到的79个故事》。这本“广州故事集”中的文字大多简短,比许多同样以故事集为名的作品更具故事色彩,离小说的形态则还有些距离。《亲爱的米亚:在广州遇到的79个故事》在命名和写法上有很强的实录意味,表面看来是非虚构作品,作者在序言中又坦陈它具有虚构的属性:“在地铁里遭遇的一个背影、眼神,或者从哪里听到一句动容的话,都可以变成故事。一个个虚拟的人,就这么从Word里生出来。”

    福柯在《词与物》中认为,分类学是形成知识系统的重要基础。人们对事物秩序的理解取决于事物的分类,人们的经验、知识和价值观,也相应地受制于分类。由此,分类既是认知的方法和路径,同样也是限制。对于郭爽来说,宏观上认可非虚构和虚构这种分类,大概是取其方便,在具体写法上又打破虚构和非虚构的藩篱,则是因为意识到分类本身对于写作来说是有局限的。

    对于真实,郭爽充满探究的热情,而虚构和非虚构的手法如果各自为界的话,可能会把人们阻挡于真实世界之外,也会把人们阻挡在文学世界之外。正如伊瑟尔所认为的,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虚构与想象同样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文学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虚构与想象两者水乳交融的产物,文学作为媒介的多变性也正是想象与虚构造成的。

    02

    书写真实

    郭爽所着意书写和希望呈现的,是何种意义上的真实?

    首先是现实之真,或者说,是时代主要的真实。在《亲爱的米亚:在广州遇到的79个故事》中,她对他人的人生打量相对直接,点到即止,并无现代小说所看重的迂回曲折。这些文字,却呈现了大多数人可能经历或正在经历、曾经经历的种种境况。《正午时踏进光焰》和《我愿意学习发抖》中的不少人物,则既是独特的这一个,又承载着时代的普遍经验。在《拱猪》中,郭爽关注追星族文化,在“苹果化了”和“季末”这两个不同阶层的女孩身上,可以看到“粉丝”典型的心理机制。《把戏》的主题则与网络时代的角色扮演有关,对很多人来说,角色扮演不过是一种游戏,而对于小说中的蒋立立而言,则还是一种缓解焦虑的方式,是表达自我的方式。角色扮演承载着她的梦想。《蹦床》则把笔触指向程序员的生活与工作。这些人物往往具有时代的普遍特点,或者是某些文化部落中的典型形象。在书写这种时代的主要真实时,郭爽的作品又具有善于讲述的特点,叙述者的形象清晰而强大。

    郭爽的写作也关注心灵之真——人物的心灵之真,还有写作者的心灵之真。心灵世界之为心灵世界,是因为既有实然,也有应然。郭爽笔下的世界色调偏于灰暗,有时甚至带有凌厉的寒意。《鲍时进》《拱猪》涉及下岗工人的灰色人生,其中对丁小莉、鲍时进等人物的塑造和书写,甚至会让人想到陈希我或盛可以的一些作品。《饲猫》和《月球》同样是凌厉之笔,有一种把困厄人生撕开给人看的果断。理想或热望,抵御失望或反抗绝望的努力,在郭爽的文字中也是有的。实然和应然的结合,使得她的文字有一种既明且暗的效果。在《拱猪》中,她曾这样写到伍爱国和丁小莉这两个“失败者”见面的场景:“他们两个就像十几年前那样,亲亲热热抱住,诚诚恳恳相信,两个人可以一起抵挡坏事情,等待好事情。”接着写到光,“而光,来自太阳永恒燃烧的光,像看得见这些又看不见这些一样,从窗户透进来,慢慢淹没了两个垂着肚腩的身体。”在诸如此类的文字中,微光与灰暗同在,善与恶交织,美与丑相间,小说独有的诗性自混沌与浑浊中诞生,存在之真也由此显现。存在,那真实的存在,永远是实然和应然的连接。

    《我愿意学习发抖》的定位是非虚构作品,却以童话作为全书的结构方式。书中的每篇文字都重点写一两个或几个德国人的心灵世界和经历,也由此而引出德国在政治、文化、历史、民族等方面的问题,童话则成为进入人物心灵世界的路标,成为开启真实的密码。采用这种方式,既和郭爽在后记中提到的个人心灵寻根的需要有关,还因为童话作为一种文学样式,能反映、折射德国人的情感结构,正如德国哲学颇能反映、折射德国人的思想结构一样。在这部作品中,童话成为理解德国和德国人心灵的真实通道。

    03

    写作和思想的自由之境

    郭爽的作品数量并不算多,却已显示出一种大的潜能和不容忽视的气象。

    郭爽善于书写具有地方色彩的作品,《拱猪》《九重葛》中对边地小城生活的书写是出色的。她也能够驾驭具有社会广度的题材,对很多问题的思索既有广度,也有深度。《拱猪》一方面写改革时期下岗工人生活的状况,另一方面则关注当下的追星族,新旧两个世界由此叠加,个体在集体认同上的变迁也由此得到思索和呈现。《拱猪》《鲍时进》主要写底层人物的心灵之困,《月球》则重在关注中产阶层在面对疾病等时的身体困境或精神困境。不同阶层的人物及其生活,在郭爽的笔下皆有所体现。社会生活的广度,在她的笔下并不缺乏。《拱猪》《鲍时进》《月球》中对鲍时进、丁小莉、刘丽丽这些人物的塑造,则说明她有能力写出人物灵魂的深。

    《我愿意学习发抖》所涉及的问题是世界性的。中国作家对域外的书写并非没有,但始终只是少数。在今天,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中写作,以世界公民或世界主义者的眼光来写作,理应成为部分作家的选择,毕竟这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在地球成为地球村后,莫兰关于“地球—祖国”的设想未尝不能成为一种有效的认知方式和生活方式。从国族的角度来看,这种书写方式和言说方式,也可以带来不同的国家、民族、文化与文明的互观。《汉斯,为了叫你欢喜》中,既有对德国小镇生活的描绘,又有对德国、欧洲历史的思索,还有不同文化的差异和互观。这种互观也会对写作者本身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新近的《消失的巨人》等小说中,异域的文化、信仰等,也影响到郭爽运思的走向,让她在更为复杂的境域中建构个人的文学世界。虽然其中有些情节或细节或可再议,比如如何呈现文化与信仰的差异、冲突与融合的问题,但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探索方向。

    在《我愿意学习发抖》中,郭爽曾引用埃德施米德的话:“世界就存在于此,仅仅再现它是毫无意思的。”“必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图像。”的确,仅仅着意于再现,看似便利,却是不自由的。有志于进行创造,写作者才可以进入自由之境。也惟有进入了自由之境,才有可能最终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图像”,才有可能营造一种新的文学景观。

    郭爽一直在探索如何走向并抵达写作和思想的自由之境。《我愿意学习发抖》融合了非虚构与小说两种笔法。受非虚构强调真实性的驱使,很多作家写作时往往会采用也只采用实录的手法,以为只要把所见的一切记录下来就足矣。但事实上,单是再现,而不能借助思想之光来穿透层层叠叠的表象,抵达问题的核心,不通过各种文学手法来调动读者的情感,在美的层面有所创造,那么文章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更不可能持久。许多作家却受制于真实的律令而止步,所写下的作品甚至比新闻作品还要单调、无趣。而这些问题,包括解决问题的方法,郭爽都留意到了。

    郭爽的自由还在于,她借鉴和吸纳了社会科学的方法、知识和观念。这种写法也可以说是渊源有自,已构成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如伊凡·雅布隆卡所指出的:“20世纪,一个文学新大洲悄然浮出水面,但在地图上还若隐若现。调查、游记、对远方或日常生活的考察、研究型文学,这些文本的共同追求一是确立事实,二是求证,三是通过某种形式阐明真相,这三者密不可分。这一类文本虚虚实实、品类莫辨、不带光环,但根植于生活世界,且富含民主精神。比起编造或讲述故事,它更渴望理解世界。这种写作受到社科精神的滋养,无时无刻不想要解读我们这个世界;这种文学关注即将发生的事情、关注我们自身的经历体验、关注当下和过去、关注消逝的人事和旧世界如今的面貌。这个新开辟的空间让我们得以用新的形式记载现实。”文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疆界开放了,写作者自然能获得更大的表述空间,也可以获得更高远的视界。而更多的真实,也会在写作者的思索和凝视中显现,成为作品的内在力量,甚至是改变自我、改变世界的力量。

    创作谈

    在溪流中

    文丨郭 爽

    在新闻还未由算法决定的年代,记者编辑就像在信息的溪流中筑堤的河狸,他们无比熟悉溪流的小环境,敏锐警觉于天时、气候和溪流之外的大环境,坚定在溪流中构筑堤坝的理念,了解并孜孜不倦地寻获每一种可供筑堤的材料。堤坝就是河狸的家园,也是河狸得以在世界中自证价值的存在。

    如同河狸、堤坝、溪流这个田园诗意味的比喻一般,传统新闻业像古老的手工业一样早已不是信息生产的主体,而媒介与传播方式的变革则因装载了新技术的引擎而气势如虹。我入行做记者的那年,人们开始通过手机给选秀歌手投票。很快,微博开始邀请新闻人入驻。表达,在社交媒体上即时性的表达,成为至今仍最主流的信息传播方式。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抗拒被信息流不断转换注意力的焦点,反感条件反射般的“转发”,还常常怀疑斩截的观点……这种自我省思伴随着在传统新闻业长期、严格的训练而形成理念——想要趋近真实,需要无比的耐心、持续的勇气以及质疑一切的立场。换句话说:对于真实而言,随意写下的,都是不可靠的。

    这种态度影响了我最初的写作,无论是《正午时踏进光焰》里的小说,还是《我愿意学习发抖》里难以界定的文体。就像一场场破次元的趋光运动,我虽仍在溪流中,但借由写作,也能跃出水面向着光源飞行。回头看这两本书的写作,不约而同带着很强的运动性。《正午时踏进光焰》是向着历史进深,在两代人的间距里耕犁,以虚构的方式织补、重建记忆。《我愿意学习发抖》则更直接地体现为在异国他乡贯穿国境南北的行走与找寻,异国故事成为对照,进而可以反思当下中国人的情感与精神状态。

    这么说起来,似乎写作的动因与标尺只是现实,你不是要无限趋近于真实吗?但奇怪的是,我所瞄准的真实,往往不是客观世界现存的真实。

    从第一篇短篇小说《把戏》开始,包括后面的《拱猪》《蹦床》《月球》等小说,我关注这个时代里互联网和移动终端高度发达后,人身上出现的新状况、新可能。故事所依附的现实土壤陡然变化,新与旧参差互现,让作者获得了新的观看、言说与想象的空间。我也着迷于不同次元在同一虚构世界里对撞,而幻变出的奇崛景观。

    这些景观来自对现实的抽象与凝缩,带着象征的美学。而我的思维方式则是在这象征的溪流里溯洄,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事情到了这步田地”?

    按照德勒兹的观点,当一切都围绕着“发生了什么?到底已经发生了什么?”这样的问题被组织起来时,短篇小说就出现了。而故事是短篇小说的反面,因为它让读者被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将会发生什么?”至于小说(roman,英语对应词novel),则将短篇小说和故事的要素整合于其持续的流变之中。

    德勒兹的概括部分验证于我的小说中。而在真实与虚构、历史与当下、不同次元的交织碰撞的尝试中,我的写作开始有了另一分岔,即对时空的问询。写作《九重葛》《饲猫》《离萧红八百米》等,起点无一不是对“现实”的不满足,继而以近似旋舞的方式进入时空,凝视个体的身体与精神。这些小说与“答案”无直接关系,更贴近于存在本身。而《我愿意学习发抖》一书则回溯得更远,与“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古老的讲故事和想象方式有关,追问普遍的神话与故事模型于现代人的日常生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以上陈述太像一个关在屋子里的作者从纸张到纸张的言谈了。在当下的文学生态中,我愿意把这样的陈述而非阐释当作思维练习。与阐释的尴尬相比,陈述可以诚实一些。如果要直接说出我的写作状态,那只是更多地写,身体力行地去贴近和了解,以及把每一篇作品当成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