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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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宣淇:每天都写

    王宣淇

    王宣淇,作家、诗人,现居南京。南京大学艺术学硕士,报纸副刊专栏作家,在《中西诗歌》、《诗歌月刊》、《青春》等杂志发表诗作,发表舞台剧剧本《去岛上》,出版长篇小说。

    2020年5月16
    下午

    下午,只有我自己
    时间忽然很慢
    往常的声音飘的很远
    黑密的头发
    被理发师打薄了
    那样的轻

    某天,重量爬上我的肩膀
    也是忽然间的
    走在台阶上,每一步
    都有深浅的感觉
    彩色的鸟
    飞过去
    有没有捉到过
    记不清了

    5月17
    施工随想曲

    在偏屋睡午觉,外面的商场经过去年的失火,这会儿在施工,先是杂而轻微的声音“长安一片月 万户捣衣声……”我或许不满三岁,听所有的声音都是母亲和夜晚,粗布衣服贴着我肉嘟嘟的胳膊,每擦疼一下,都是人世间……

    更响亮的敲打声加进来,节奏成号子,一批工匠上上下下地忙活,修建城墙么?他们旺盛的体力有了对象,运来的石头也年轻,刻出的声音脆生生的,星零的摩擦声紧随其后,破布包裹着的午饭被打开,有人来不及吃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一抹血,红着,以后那里会长出青苔……

    精密工具刻器皿的时候,会想写文章,什么样的开篇好呢?唐朝吧,题目太大,就看它的金银器,今儿吃素,就刻唐草纹,整张银皮刻了一半,文章写到酒里……

    木鞋底子走在青砖上,嗒吧声留在巷子里,向西扩散……这种声音属于民国.

    工程似乎停了,却从不结束,卧在偏屋的碎缎篮子里,又睡了一觉,觉与觉之间,一只怀孕的猫,在施工的下午成静物……

    5月18
    闪亮登场

    楼下的孩子们
    骑自行车绕着圈
    保安无所事事地笑着
    我穿着大大的T恤
    头发又长了

    天热得稳定起来
    草丛的蚊子变多
    新认识一个公园的名字
    吃到快卖完的凉皮
    路过杨廷宝故居
    和蔡元培的雕像
    不断有野猫出没
    话题换了又换
    终于,天要黑了
    豹子走过来
    送我回家

    城市,闪亮登场

    5月19
    再见

    今天的树特别绿
    等人的感觉很年轻
    绿荫下
    梧桐絮团成狗毛状

    不停地打喷嚏
    每句话
    都被断成台词
    听不出伤感还是滑稽
    两个人,不得不笑着

    说再见

    5月20
    乞丐

    院子里走来乞丐
    似一位遥远的来客
    异域口音
    衣服上有风霜

    给他隔夜饭
    看他蹒跚离去
    我也拿起碗,跟他走?
    小时候,曾这样想过
    又被自己的念头吓住
    童年的惊惧
    直到现在还有用

    我想念那个乞丐
    和李尔王

    小时候很喜欢院子里来乞丐,像好奇一位遥远的来客,他们有的衣服怪异,有的口音好笑,会说有趣、吓人的段子,或者干脆足够丑陋、可怜……遇到有趣的乞丐我会带到家里去,央求妈妈给他点什么,那时家里的剩饭是正经要留着的,好在我妈妈最是怜贫爱幼,一般都会给,碰上家里没有剩饭或乞丐嬉皮笑脸不肯走时,她就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给他一碗大米。

    记得有一次来的乞丐是个老头,个子很高,头发花白,衣服虽然也很破烂,却拄着一个雕龙头的拐杖,龙的眼睛大大的很凶狠,舌头火红,角上装有铃铛摇起来叮当响,小孩子们都很好奇,他也乐于逗大家,我们围着他走到这家或那家,远远看过去好像一群乞丐…… 家里那天正好没什么饭,妈妈就给了他半块馒头,他很认真地收下,摇了摇龙头手杖以表谢意,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不是来讨饭的,他或许为了什么隐秘的任务而来,借乞丐之便挨家挨户寻找着,是龙王也不一定,他会带走我吗?

    怀着这样危险又惊异的猜测,我深深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大眼睛,微驮的背,听他讲话的语气生怕错过什么,直到他一步步离开我家的厨房,忽然就觉得房间空荡,那种破烂中包裹的威严立在房间里久久不散……我失落地看着家里的碗,好像命运摆在我的面前,是否要拿起它跟上去,或许天南海北,或许……是他留给我的考验吗?彼一时,我因没勇气而落选,我甚至没有勇气打碎那个碗。

    现在的乞丐,忽然换了一群人,他们不在乎一口吃的,也没有那种江湖异人的吸引力,他们只要钱,甚至可以接受转账,分不清他们与大部分人有什么不同。

    到底什么是贫穷?

    曾经我们给他们粮食,他们给我们带来怜悯的能力和想象力,现在我们都需要钱,怜悯自己都不够。

    5月21
    野猪闯入

    野猪闯入校园
    冲过马路
    大家就笑一笑

    人忽然跌出人群
    抱住头、脚
    变成球
    人们就踢、弹、撕裂他
    一场狂欢

    球沉默地回到人群
    等着下一个人被推出

    5月22
    鸟都飞走了

    天很热
    雪越下越大
    鸟都飞走了
    对面,城已锁
    我们追着鸟跑过去
    直到它们一个也不剩

    我们在海边停下
    我们没有翅膀
    我们重新走回家

    家里的门也锁了

    5月23
    马列,你还好吗?

    马列

    你还好吗?

    你的名字是烈?还是列?我要回想半天,太久了……我们没有彼此的消息,今天和儿时的朋友聊天“少女时代多好呀,自由自在,不像现在,周末要带娃去兴趣班……”随后她又补了一句“不过那时候你在和马列谈恋爱”。

    马列,没想到她记得你的名字呢,她是搞写作的,她说你的名字有某种主义感……我记得的你淡淡的,看起来很随波逐流,可如果一个人特别安于随波逐流恐怕是另一种坚定,相反,我总是看起来很坚定……

    “我记得你的房间挂着很多很好的窗帘,几面墙都是,全部拉起来的时候,像睡在首饰盒里……”她说。

    马列,我想起来了,我喜欢站在窗帘后面想起你,与她记忆的不太一样,我的窗帘很薄,我躲在雾的后面……马列,你家也有一扇窗,铁打的框,玻璃很透明,你从不管它开或关,你有时候对我说话也是这样,声音飘忽,不管我有没有听。马列,其实我特别幼稚,我爸是做警察的,我却渴望危险,比如在一个茫茫的早晨你忽然带走我……

    马列,谢谢你不再出现了,平淡的你,会凸显我对危险的渴望,其实我希望的是自己能成为危险,而我至今也不能,我现在的家里没有那么多窗帘,阻挡我忽然走掉的是孩子的玩具。


    5月24
    sound bath

    白色的帐篷
    撑起来
    白色的水晶缽
    发出嗡响

    女人坐在市集
    朝着它们
    闭眼

    金发碧眼的男人
    转动着手指
    神秘的音乐融入夜色

    北斗星
    落在地上
    也没人发现

    仲夏夜之梦

    L女士住的地方挨着商城,广场中间常用来做商业活动,跳蚤市集啦、网红美食节啦……

    五月的下旬,老天发福利似的,夜晚清爽怡人,要说童年的有趣,L想到的总是夏天,看《射雕英雄传》啦、吃不够的雪糕、西瓜、汽水,穿裙子、捉知了、放长假……

    她好心情地逛着那些熟悉的小摊子,仿佛瞧着新鲜玩意儿,其实每次来的就那么几类,不过是手工草帽、日本古着、手伴、精酿啤酒……偶尔也有新加入的。从东逛到大西头时,忽然看见一个欧洲男人,金发碧眼、皮肤雪白,手长脚长地盘坐在一处平台上,背后有白色的帆布帐篷,周围不规则地装点一串小灯,面前放着几个小水桶大的白水晶缽……L忽然就来了兴致,之前在网上也见人家玩过,起源古老,西方人用在心理疗愈、灵修上了。L当下就扫码约了十五分钟。男人的妻子是位中国姑娘,领L与他面对面地盘腿就坐,L看着他,眼神尽可能真诚,企图跨过语言与种族表达出对他的接受,男人通过妻子提示L闭上眼睛感受……

    市集上人来人往,无人问津的摊位,因为L的参与引发了关注,人瞬间多起来,有看名堂的、也有指指点点的,灵修本是件隐秘的事,在闹市区就显得行为艺术了,有矫情之嫌,也可能以为L是托吧。L也管不了了,仔细听他的缽,想象着山脉和冰川……隔壁的舞台凑热闹似的,音乐声忽然大起来,企图掩盖水晶缽的声音,山脉缩成了一尾努力挣脱的鱼,L深吸一口气,继续集中精力……这点功夫她还是有的,多年前也参与过类似的灵修课堂,兼有打坐的经验,闹市区的静坐好像是对之前那些课程的考试,L觉得一阵阵亲切,得心应手地坐着,山脉又出现了,嘈杂声成了山上的彩旗和祥云,所有的声音都凝聚起来,分不清L和它们谁容纳了谁,心里一座山被搬走了那样,忽然就空了……

    走的时候,L忍不住和那欧洲男人合手道别,那个放爵士乐的舞台,已空无一人,背景墙上写着“仲夏夜之梦”几个美术字。

    5月25
    今天的风很大

    今天的风很大
    船在湖上打转
    白色的帽子掉进水里
    我们就看着它下沉

    鸭子和芦苇
    摇晃着
    发光

    岸边的人
    带着孩子在打水
    半个小时的划船
    结束后

    我们才开始谈论那顶帽子

    5月26
    什么房子都没有

    今儿从城东到城南看了两处房子,正装修的新居和一处废弃的庭院,新居的风格比较简约、偏现代,下午过去主要处理涂料的问题,说是用的艺术涂料,墙面故意做出粗糙的机理,以达到质朴、文化的气质,而施工太粗糙就不艺术了,颜色深浅不匀,墙面多处不平,空调口的边框多打了几个歪七扭八的洞……一年了,经历撤换材料、过年、疫情等等,最初的激情没了大半,那些处理不好的问题,我们就选择接受,边劝慰自己其实装修就这么一回事,住久了都一样……装修的过程释放了我们的创作欲,往日的经验又安慰了我们对完美的苛求,新居还未入住已经旧了。

    看旧院子是为办公考虑的,地段闹中取静,青砖独栋,长廊、亭台、水榭……都做的精巧,因无人用反倒长出幽静和生机勃勃的古意,应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也不为过。同行的人都喜欢了,浪漫化地规划着对它的使用,不实用处也不计较,深怕失去了,看房的目的本末倒置,莫名虚幻起来……早上和好友倪蓓蓓(画家)聊起对当代性的理解—那种去时间感的特征,此刻不正是?

    新居的未来被生活经验回收,旧院子唤起了人的新向往……倒是我这个平时在同事眼里各种艺术化的人,考虑起这院子的实用性,我被去艺术化了,生出另一种无情,还下着雨,大家恋恋不舍地离开旧院子,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城里什么房子都没有。

    5月27
    干杯!

    朋友远远近近地来了
    话题深深浅浅
    啤酒不多不少

    六个人
    说了想说的话
    一些笑
    黑夜记住了
    没有光的时候

    就用来干杯

    5月28
    感谢

    你不停地说感谢
    对于黑夜
    我们的分别不足为奇
    路边的男女
    嬉笑着
    我们又过于严肃
    灯光照着马路
    你的脸
    涣散成烟

    再慢的呼吸也不能凝聚

    5月29
    游乐场

    这座山之前的样子
    我们从不知道
    它少掉的部分
    换来了土拨鼠、羊驼、矮马……
    住的园子
    小火车高高低低开着
    兔子从游人手里吃胡萝卜
    管子架在树上喷水
    驴,表演睡觉
    我们花了三十块钱

    表演山的财神

    5月30
    声音

    隔壁的女子忽然大叫“放了我”,然后又笑着说“抓住我”……住这栋公寓里数年了,电梯上下进出,熟悉的人并不多,有些人还搬进搬出的更新着,我也不热衷认识他们,我的房间最偏,对于整个家来说是最安静的角落,但因为挨着隔壁栋总是听到他们的声音。

    隔壁大概住着一位年轻女人,半夜打电话、笑闹、有男人……声音都肆无忌惮的,当然也只有她肆无忌惮的时候我才能听到,前半年的声音特别揪心,经常有和男人吵架、哭泣、歇斯底里又很快活的声音,严重时,我不得不到客厅坐一会,家人提醒我可以投诉到物业,我却总是不忍心。

    小时候的大街上经常有吵架、甚至动手的,我们就围过去看,什么人?为什么事?那女的怎么样?男的哪里不应该?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投入、痴醉,不知不觉地关心起来,又形成了自己的表演,英勇地拉架控制局面,理性地劝说,慈悲地安慰……或者事不关己地徜徉而去,赶去上下班、接孩子、买菜,到了单位就和同事聊聊路上的见闻,掰掰嘴皮子,吃饭时也拿出来咂个滋味,仿佛添了一道小菜,也有的因为看的太投入或参与进去而耽误了事,扣了奖金、回家迟了挨老婆骂……就怪自己多管闲事。

    小孩子们就看个热闹,那些犯错的大人,似乎是可爱的,他们的哭闹、有理说不清……表演一样,有时也会看一半就走掉,思想上莫名端庄起来,打心底看不惯他们那种模样……

    上一次看见吵架是什么时候?是我们变文明了吗?人们的矛盾都放在网上,一种看似理性的疯狂,以文字、图片的形式,分手、对簿公堂、相互开撕……都隔着彼此,似乎冷静有态度,却又赤裸抖露,没有表达、沟通、和回旋,直接通向毁灭,我总是看不下去的……

    相形之下,隔壁的声音就显得真实,每一个响动都抓住人心,引人猜测,忍不住勾勒她的年纪、出生背景、做什么、性格怎么样、情感经历……空想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仅凭着声音就和她有了某种联系。

    声音就是声音,文字可以记录却替代不了,最初是它们组织我们的生活,如今它们却被无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