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宣淇:每天都写
2020年5月16
下午,只有我自己
某天,重量爬上我的肩膀
5月17 在偏屋睡午觉,外面的商场经过去年的失火,这会儿在施工,先是杂而轻微的声音“长安一片月 万户捣衣声……”我或许不满三岁,听所有的声音都是母亲和夜晚,粗布衣服贴着我肉嘟嘟的胳膊,每擦疼一下,都是人世间…… 更响亮的敲打声加进来,节奏成号子,一批工匠上上下下地忙活,修建城墙么?他们旺盛的体力有了对象,运来的石头也年轻,刻出的声音脆生生的,星零的摩擦声紧随其后,破布包裹着的午饭被打开,有人来不及吃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一抹血,红着,以后那里会长出青苔…… 精密工具刻器皿的时候,会想写文章,什么样的开篇好呢?唐朝吧,题目太大,就看它的金银器,今儿吃素,就刻唐草纹,整张银皮刻了一半,文章写到酒里…… 木鞋底子走在青砖上,嗒吧声留在巷子里,向西扩散……这种声音属于民国. 工程似乎停了,却从不结束,卧在偏屋的碎缎篮子里,又睡了一觉,觉与觉之间,一只怀孕的猫,在施工的下午成静物……
5月18
楼下的孩子们
天热得稳定起来 城市,闪亮登场
5月19
今天的树特别绿
不停地打喷嚏 说再见
5月20
院子里走来乞丐
给他隔夜饭
我想念那个乞丐 小时候很喜欢院子里来乞丐,像好奇一位遥远的来客,他们有的衣服怪异,有的口音好笑,会说有趣、吓人的段子,或者干脆足够丑陋、可怜……遇到有趣的乞丐我会带到家里去,央求妈妈给他点什么,那时家里的剩饭是正经要留着的,好在我妈妈最是怜贫爱幼,一般都会给,碰上家里没有剩饭或乞丐嬉皮笑脸不肯走时,她就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给他一碗大米。 记得有一次来的乞丐是个老头,个子很高,头发花白,衣服虽然也很破烂,却拄着一个雕龙头的拐杖,龙的眼睛大大的很凶狠,舌头火红,角上装有铃铛摇起来叮当响,小孩子们都很好奇,他也乐于逗大家,我们围着他走到这家或那家,远远看过去好像一群乞丐…… 家里那天正好没什么饭,妈妈就给了他半块馒头,他很认真地收下,摇了摇龙头手杖以表谢意,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不是来讨饭的,他或许为了什么隐秘的任务而来,借乞丐之便挨家挨户寻找着,是龙王也不一定,他会带走我吗? 怀着这样危险又惊异的猜测,我深深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大眼睛,微驮的背,听他讲话的语气生怕错过什么,直到他一步步离开我家的厨房,忽然就觉得房间空荡,那种破烂中包裹的威严立在房间里久久不散……我失落地看着家里的碗,好像命运摆在我的面前,是否要拿起它跟上去,或许天南海北,或许……是他留给我的考验吗?彼一时,我因没勇气而落选,我甚至没有勇气打碎那个碗。 现在的乞丐,忽然换了一群人,他们不在乎一口吃的,也没有那种江湖异人的吸引力,他们只要钱,甚至可以接受转账,分不清他们与大部分人有什么不同。 到底什么是贫穷? 曾经我们给他们粮食,他们给我们带来怜悯的能力和想象力,现在我们都需要钱,怜悯自己都不够。
5月21
野猪闯入校园
人忽然跌出人群
球沉默地回到人群
5月22
天很热
我们在海边停下 家里的门也锁了
5月23 马列 你还好吗? 你的名字是烈?还是列?我要回想半天,太久了……我们没有彼此的消息,今天和儿时的朋友聊天“少女时代多好呀,自由自在,不像现在,周末要带娃去兴趣班……”随后她又补了一句“不过那时候你在和马列谈恋爱”。 马列,没想到她记得你的名字呢,她是搞写作的,她说你的名字有某种主义感……我记得的你淡淡的,看起来很随波逐流,可如果一个人特别安于随波逐流恐怕是另一种坚定,相反,我总是看起来很坚定…… “我记得你的房间挂着很多很好的窗帘,几面墙都是,全部拉起来的时候,像睡在首饰盒里……”她说。 马列,我想起来了,我喜欢站在窗帘后面想起你,与她记忆的不太一样,我的窗帘很薄,我躲在雾的后面……马列,你家也有一扇窗,铁打的框,玻璃很透明,你从不管它开或关,你有时候对我说话也是这样,声音飘忽,不管我有没有听。马列,其实我特别幼稚,我爸是做警察的,我却渴望危险,比如在一个茫茫的早晨你忽然带走我…… 马列,谢谢你不再出现了,平淡的你,会凸显我对危险的渴望,其实我希望的是自己能成为危险,而我至今也不能,我现在的家里没有那么多窗帘,阻挡我忽然走掉的是孩子的玩具。
白色的帐篷
女人坐在市集
金发碧眼的男人
北斗星 仲夏夜之梦 L女士住的地方挨着商城,广场中间常用来做商业活动,跳蚤市集啦、网红美食节啦…… 五月的下旬,老天发福利似的,夜晚清爽怡人,要说童年的有趣,L想到的总是夏天,看《射雕英雄传》啦、吃不够的雪糕、西瓜、汽水,穿裙子、捉知了、放长假…… 她好心情地逛着那些熟悉的小摊子,仿佛瞧着新鲜玩意儿,其实每次来的就那么几类,不过是手工草帽、日本古着、手伴、精酿啤酒……偶尔也有新加入的。从东逛到大西头时,忽然看见一个欧洲男人,金发碧眼、皮肤雪白,手长脚长地盘坐在一处平台上,背后有白色的帆布帐篷,周围不规则地装点一串小灯,面前放着几个小水桶大的白水晶缽……L忽然就来了兴致,之前在网上也见人家玩过,起源古老,西方人用在心理疗愈、灵修上了。L当下就扫码约了十五分钟。男人的妻子是位中国姑娘,领L与他面对面地盘腿就坐,L看着他,眼神尽可能真诚,企图跨过语言与种族表达出对他的接受,男人通过妻子提示L闭上眼睛感受…… 市集上人来人往,无人问津的摊位,因为L的参与引发了关注,人瞬间多起来,有看名堂的、也有指指点点的,灵修本是件隐秘的事,在闹市区就显得行为艺术了,有矫情之嫌,也可能以为L是托吧。L也管不了了,仔细听他的缽,想象着山脉和冰川……隔壁的舞台凑热闹似的,音乐声忽然大起来,企图掩盖水晶缽的声音,山脉缩成了一尾努力挣脱的鱼,L深吸一口气,继续集中精力……这点功夫她还是有的,多年前也参与过类似的灵修课堂,兼有打坐的经验,闹市区的静坐好像是对之前那些课程的考试,L觉得一阵阵亲切,得心应手地坐着,山脉又出现了,嘈杂声成了山上的彩旗和祥云,所有的声音都凝聚起来,分不清L和它们谁容纳了谁,心里一座山被搬走了那样,忽然就空了…… 走的时候,L忍不住和那欧洲男人合手道别,那个放爵士乐的舞台,已空无一人,背景墙上写着“仲夏夜之梦”几个美术字。
5月25
今天的风很大
鸭子和芦苇
岸边的人 我们才开始谈论那顶帽子
5月26 今儿从城东到城南看了两处房子,正装修的新居和一处废弃的庭院,新居的风格比较简约、偏现代,下午过去主要处理涂料的问题,说是用的艺术涂料,墙面故意做出粗糙的机理,以达到质朴、文化的气质,而施工太粗糙就不艺术了,颜色深浅不匀,墙面多处不平,空调口的边框多打了几个歪七扭八的洞……一年了,经历撤换材料、过年、疫情等等,最初的激情没了大半,那些处理不好的问题,我们就选择接受,边劝慰自己其实装修就这么一回事,住久了都一样……装修的过程释放了我们的创作欲,往日的经验又安慰了我们对完美的苛求,新居还未入住已经旧了。 看旧院子是为办公考虑的,地段闹中取静,青砖独栋,长廊、亭台、水榭……都做的精巧,因无人用反倒长出幽静和生机勃勃的古意,应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也不为过。同行的人都喜欢了,浪漫化地规划着对它的使用,不实用处也不计较,深怕失去了,看房的目的本末倒置,莫名虚幻起来……早上和好友倪蓓蓓(画家)聊起对当代性的理解—那种去时间感的特征,此刻不正是? 新居的未来被生活经验回收,旧院子唤起了人的新向往……倒是我这个平时在同事眼里各种艺术化的人,考虑起这院子的实用性,我被去艺术化了,生出另一种无情,还下着雨,大家恋恋不舍地离开旧院子,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城里什么房子都没有。
5月27
朋友远远近近地来了
六个人 就用来干杯
5月28
你不停地说感谢 再慢的呼吸也不能凝聚
5月29
这座山之前的样子 表演山的财神
5月30 隔壁的女子忽然大叫“放了我”,然后又笑着说“抓住我”……住这栋公寓里数年了,电梯上下进出,熟悉的人并不多,有些人还搬进搬出的更新着,我也不热衷认识他们,我的房间最偏,对于整个家来说是最安静的角落,但因为挨着隔壁栋总是听到他们的声音。 隔壁大概住着一位年轻女人,半夜打电话、笑闹、有男人……声音都肆无忌惮的,当然也只有她肆无忌惮的时候我才能听到,前半年的声音特别揪心,经常有和男人吵架、哭泣、歇斯底里又很快活的声音,严重时,我不得不到客厅坐一会,家人提醒我可以投诉到物业,我却总是不忍心。 小时候的大街上经常有吵架、甚至动手的,我们就围过去看,什么人?为什么事?那女的怎么样?男的哪里不应该?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投入、痴醉,不知不觉地关心起来,又形成了自己的表演,英勇地拉架控制局面,理性地劝说,慈悲地安慰……或者事不关己地徜徉而去,赶去上下班、接孩子、买菜,到了单位就和同事聊聊路上的见闻,掰掰嘴皮子,吃饭时也拿出来咂个滋味,仿佛添了一道小菜,也有的因为看的太投入或参与进去而耽误了事,扣了奖金、回家迟了挨老婆骂……就怪自己多管闲事。 小孩子们就看个热闹,那些犯错的大人,似乎是可爱的,他们的哭闹、有理说不清……表演一样,有时也会看一半就走掉,思想上莫名端庄起来,打心底看不惯他们那种模样…… 上一次看见吵架是什么时候?是我们变文明了吗?人们的矛盾都放在网上,一种看似理性的疯狂,以文字、图片的形式,分手、对簿公堂、相互开撕……都隔着彼此,似乎冷静有态度,却又赤裸抖露,没有表达、沟通、和回旋,直接通向毁灭,我总是看不下去的…… 相形之下,隔壁的声音就显得真实,每一个响动都抓住人心,引人猜测,忍不住勾勒她的年纪、出生背景、做什么、性格怎么样、情感经历……空想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仅凭着声音就和她有了某种联系。 声音就是声音,文字可以记录却替代不了,最初是它们组织我们的生活,如今它们却被无声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