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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文珍:观看那些命中世界心脏的匕首

    文珍

      文珍,青年作家,老舍文学奖得主

      观看那些命中世界心脏的匕首

      (本文为《法尼娜·法尼尼》序言)

      文 | 文珍

      短篇小说,鲁迅譬之为“大伽蓝”中的“——雕栏——画础”,通常说来,是写作者起步之初必须尝试的样式。如果不是天赋异禀的叙事奇才,或者出于商业利益最大化的驱使,抑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大部分写作者都会在经过足够数量的中短篇训练后才敢于尝试篇幅较长的中长篇;当然也不排除有些高手的气质恰好契合短篇小说独有的诗性,沿着幽暗小路同样可徐行罗马,终生不曾也不必写作长篇,同样比如大先生鲁迅。

      而在我看来,短篇小说之“短”,命名浅显实则却极微妙。首先不能因为篇幅短小而力求简练,小说应该营造的戏剧性氛围须浓厚,人物性格也应该鲜明;其次也不能因为矛盾单一而冲突过于直白。王安忆在“短经典”系列丛书的总序里,引用爱因斯坦的话:“尽可能地简单,但却不能再行简化。”这就是前辈老师理解的,关于短篇小说的“物理”属性。

      然而各国皆有无数优秀的短篇小说,似乎也不可能在简单与否的层面反复纠缠。假设作为一出独幕剧(因篇幅计,至多似也不宜超过三幕),里面必须引入的因素就是矛盾冲突。著名的创意写作学研究者杰里·克利弗指出,任何小说实现认同与共鸣都必须具备三要素:冲突、行动和结局。而最重要的冲突是什么?用最无感情的技术层面来分析,就是“渴望+障碍”,也就是中文里所说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具体落到短篇小说里,对矛盾的设置又有两种最常见的方式,一种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法国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项链》、黑塞的《毛尔布朗神学院的一名学生》、显克维奇的《音乐迷杨科》、普希金的《驿站长》、哈特的《坦纳西的合伙人》和福克纳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便是如此,其特点是在不太长的篇幅里,尽可能设法描摹出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另一种则是海明威式的语言极尽简练,富有暗示性,“冰山一角,见微知著”,代表者如这个选本里的托马斯·曼的《神童》、卡拉迦列的《两张彩票》、海明威的《杀人者》、伊巴涅斯的《一枪两个》、斯托克顿的《美女,还是老虎?》。

      欧·亨利式的小说与这传统两类短篇又自不相同,是近现代后来非常流行的一类做法,他的欧洲同道,当是写出了《黄昏》和《敞开着的窗户》的英国作家萨基。甚至爱尔兰作家奥康纳那篇《法律的尊严》也是一样的模式,所有的戏剧性和高潮,全在最后的包袱;而小说之成败则全在作家的一点心机是否够巧,最后反转是否能刚好在意料之外而细想又在情理之中。这类小说套路明显,易于模仿,往往是入门级最佳教材;但到了一定程度,也许后来者会发现,有意为之的戏剧性将会冲淡小说本身的微妙、丰富和身临其境。《红楼梦》里林黛玉教香菱作诗不要先学对仗太工整的律诗,“因为没见过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尤其要谨防形成套路的类型文学做法,看似题材多变,其实千文一面。

      还有一类短篇小说纯然以氛围取胜,并不承担任何社会教化责任,却异常好读,引人入胜,且读后久久难忘。比如雅各布斯的《猴爪》,将风格推向极致的短篇,在这个选本里还有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里面假作意识流层面的烦琐跳跃,几乎是正常读者无法忍受的。但是它的意义不在于取悦读者上,而在于指出一种更深的心理层面的真实。

      高尔基的《没有冻死的男孩和女孩》出乎人意料地迷人,远远超过我原本对其作为一个所谓苏联时期“御用文人”的偏见想象。里面写出了某种复杂的生活真相,并不是每个乞讨的孩子,最后都只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在街头这一条出路”。煽情时常是最简单化的,而且并不优雅,并不符合爱因斯坦所说的短篇小说应有的“物理”属性。

      契诃夫的《变色龙》《一个文官的死》和左拉的《陪衬人》都曾入选中学语文教材,现在仍然可以作为课外辅导读物,可以想见其经典地位的不可撼动。泰戈尔的《喀布尔人》里面有一种感伤,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鲁迅的《孔乙己》。也许后者的确受到了前者的影响。但这样的人物小传,自有其借助伤感之美留存下来的价值。至少,喜欢看故事的读者们同样爱看一类关于地域民族性的特定书写,里面会最大限度地唤起我们的乡愁,和对于不同国度地理气候特征幻化成不同人格的想象。这想象很大程度都是由故事追认的,这些成为经典的故事,回头又极大参与了某个民族独特性的认知和建构。这本书里的例子,首当其冲就是著名的都德的《最后一课》、梅里美的《马铁奥大义灭亲》、巴尔扎克的《刽子手》、司汤达的《法尼娜·法尼尼》和阿·托尔斯泰的《俄罗斯人的性格》。

      马克·吐温和他的同好作家们以幽默名世。这一类短篇小说里有一种属于寓言传奇的力量,寥寥数笔,直指人性卑琐可笑的最深处。虽然看上去浅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恰如同我国的老舍——但却能异常有效抵抗时间的流逝,几乎是永不过时的,在任何时代都能找到同样扭曲变形的原型。契诃夫那些最有讽刺意味的小说也同样隽永,只要世界上还有欺下媚上的变色龙,或者以虐待孩童为乐的残酷的大人。但是和毛姆不同,毕竟是俄罗斯作家,底色仍然更悲天悯人。而马克·吐温《竞选州长》的长处,首先在于画面感极为强烈,稍具想象力的人看完没有不大笑的。汤姆森的《特许活动区》、莫洛亚《大师的由来》、爱伦·坡的《威廉·威尔逊》也是如此,笑天下可笑之人,就是这类短篇小说存在的最大合法性。

      说起寓言,还有一类短篇小说的异想气质更其明显,是更现代主义的寓言。卡夫卡是这一派的个中翘楚,书中选了他的名篇《乡村医生》。当那个疲于奔命的乡村医生骑着那匹一开始就不存在的非现实主义的马,迷失在清晨的迷雾中时,每个读者都并不关心这一情境到底何以发生,而是深深沉浸在这种似乎可以属于所有人类的嗒然若失中。我们同样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埃梅的《穿墙记》同样曾经影响过很多中国当代作家,因为这种架空的人物设定,实在很容易让很多具体困境迅速凸显,也更易于拷问极端情境下的人性。这样的小说是很好玩的,但是未必就不深刻。

      皮蓝德娄的《西西里柠檬》似乎全然是欧·亨利式小说的反面。这个主人公的悲惨命运一开始我们所有人都猜得到,他资助的美人唱歌发迹之后必然翻脸不认人,这个朴实的期望再续前缘的乡村青年必然受到羞辱。但是作者仍然以巨大的耐心,一点一点写出这个曾经的资助者在狗眼看人低的门房面前的种种遭际。最后,哪怕我们早已猜出结局,也仍然会在意料中感到一点意想不到的痛楚:是的,我们想到了那个姑娘会不认他,却没有想到她会兴高采烈地把他千里迢迢带来的西西里柠檬分给那些不相干的客人们!在人人都能想到的地方再进一步,这样的短篇小说同样有其完整而深刻的意义。它未必拓宽我们的见识,价值却在于最大限度地唤起了早已知情者的共鸣,并暗自庆幸自己不在这困境当中。

      说了这书中几类短篇小说,也许我们会更加糊涂短篇小说何为。在此,也许可以重温一下卡佛说自己怎样写短篇小说的。他说因为生计所迫,每次坐下来就必须写完,然后拿出去换钱。这种紧迫的场面感,一方面是小说家言,另一方面却也恰好说明了短篇小说要求的文气贯通,一气呵成。这篇幅最短的文学样式,却也最完整饱满地记录了一个灵感如何成、坏、住、空,看它的发生、高潮、衰竭之始末,也最能检验短时间内一个写作者的思考强度和想象力能够到达何等状态。

      从某种角度来说,短篇小说类似短跑,需要速度和爆发力。而如何能在一小段竞技中完美展现自己的巅峰状态,却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和思索。完成初稿可以迅疾,修改却仍然是后期必不可少的工作,必要时可以推倒重来,如果实在回天乏力,直接放弃也是可以的。

      如此长时间的准备、临界点的爆发和事后的修葺完善,方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

      因此我以为最好的短篇小说,是充满力量与激情的短跑,是电光火石直见性命的短诗,是头尾呼应暗含韵律的断章,更是精气贯穿心血铸就的匕首,短小精悍,刃薄如冰,足以悄然命中世界诸多秘密的心脏而不被人察觉。看完很久,你才知道那隐秘伤口竟流出鲜血,而肇事者早人去影杳。

      这本编选精严的短篇小说选目中,大概就暗藏了世界各地形态各异的许多匕首。但它们并不用于一击致命,而只是竭尽所能展示了各民族、各流派和各时代的匕首制造工艺。有的时候,把玩刀锋会让我们的眼睛短暂疼痛,随即便从沉浸其中的虚构世界里醒来。而这样瞬间出神,其实就像一次次美妙的白日梦。梦里刀光剑影,而我们所幸毫发无伤。

      2018年8月于北京

      *本文为《法尼娜·法尼尼》(外国经典短篇小说青春版)的序言。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企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