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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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赵野:一些云烟,一些树

      一些云烟,一些树

      赵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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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总是充满忧伤,我们怎么也抓不住过去的人和事。现在我尽量简单地陈述,以免陷入自恋和伤感。我出生在古宋,位于四川南部,现属于宜宾地区。那个地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破败、杂乱、完全没有想像中的古朴和诗意。我自认为和它离得很远,从未深入到它的内部,感受它的节奏和纹理。我只是在那儿寄居了一段时间,多年以后我终于意识到,我其实是没有故乡的人,“乡愁”这个词对我而言,永远只有形而上的意义。

      我最早的记忆连着一片月光,那是一年农历正月十五的晚上。我们那儿有“偷青”的习俗,那晚孩子们可以到任何菜地里去偷蔬菜。有时主人也会在菜地上守着,见人来时就大声吆喝。这种偷采行为在当晚有一种合法性,但也不能和主人正面冲突。看到主人有防备,孩子们就会串到别的菜地去,经常要跑好多地方。那时夜空非常清澈,月亮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我跟着我的哥哥姐姐,还有别的孩子,折腾了整整一宿。那是孩子们的狂欢节,理直气壮的偷采,既刺激又实惠。那些偷回去的菜会为这个家庭省下来几分钱或几毛钱,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有意义。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下放到农村,母亲是小学教师,老是在各个公社的学校间调来调去,周日才回家。我们住在城里一间十来平米的平房里,姐姐带着我。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更大些的时候,我对此感到很遗憾,觉得童年失落了好多东西。上小学前,夏天我常常会在父亲那儿,下河洗澡、摸鱼、跟着父亲在水田里捉黄鳝,夜晚在院坝上点起一大堆烟薰蚊子,父亲会给我讲很多三国、隋唐、说岳、还有他的家族的故事。而白天大人们出工时,我会去“勾搭”邻居的小姑娘。

      我们家在我上小学期间搬到城外半山腰的一所民办中学后院,门是单独开的,和那中学没一点关系。我每天放学就回到山上,一个人,没有伙伴,喜欢看书,其实那时也没什么书可看。我相信那段生活造成了我的不善言辞和怕见生人,这个弱点伴随我到现在,可能还会伴随我一生。

      小学升中学时,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我被分配在我家隔壁的民办中学。每次填各种表格,一到家庭出身这一栏,我就会心虚。我知道我们家的成分是大地主,但母亲会让我填“职员”,我总感到我在填“职员”时,旁边的人都会看出我在撒谎。这一次,母亲表现出了一种大无畏的勇气,她坚决不让我去上这所中学。尽管那时看不到任何前景,我们家一直要我把书读好,而这中学是我们小城里著名的烂校。九月初开学时,我无学可上,住家隔壁的教室正好是一个初一班,我就用自买的课本,隔着一面墙,和墙那边的学生同步上课,直到二个月后我被母亲安排在一个农村的中学,离家有二十多里路。我一到那儿,就知道我们那个知青出身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水平还不如我。一学期完了,第二学期开学时,母亲不知用什么办法,我终于回到了城里较好的学校。

      在新学校因为成绩好,讨得了一些老师喜欢,我的作文常常会用毛笔抄出来,张贴在学校的墙报上,也有了几个好朋友。没多久我们家从山上搬下来了,我终于融进了这个小城的生活。我还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当然是暗恋那种。在我们那种地方,男女同学是不会在一起玩的,如没有正事,甚至都互相不说话。对一个少年,暗恋一个人其实是很美妙的事,内心的情愫会让你充满幻想和活力,并对美有着期盼。我记得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我借来的一本《青春之歌》悄悄给她看。

      我的家庭还算正常,大人们虽然常有争吵,但很和谐,充满亲情。那些年我印象最深的是工作问题。大姐十几岁就被招了合同工,在我有记忆前就去南充了,小时候觉得南充是好遥远的地方。二姐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一半原因是为了带我。哥哥怕当知青下农村,中学念了一年就不上了,四处打些零工。几年后可能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大姐也回家了,他们仨都是需要工作的年龄。当时的政策母亲如退休,可以有一个子女顶替她,而这只能解决一个人的问题。母亲因为大姐早年对家庭作出了重大贡献,加之年龄最大,就把顶替的名额给了她,这个决定一定让二姐和哥哥有些失落。

      1978年,我的家庭和我自己都很清楚,我的出路是考大学。我考上了我们县里的重点中学,到离家六十多公里的县城上学,那个县城叫叙永,现属泸州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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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永一中坐落在永宁河畔,和县城遥遥相望。河水干净清澈,一般情况下,我们可以通过河中的石蹬直接过河进城,遇着涨水期我们就得绕很远,走正式的石桥。学校这边的河岸,树木葱郁,校园一片美景。我们的住宿状况很差,几十个外地学生住在一间大教室里,上下铺,室内什么也没有。吃饭在学校食堂,一周有两次肉,八个人一桌,每人也就几片。

      一开始我的成绩还是不错,但总到不了出风头的级别。我所在的一班又被称为尖子班,集中了那个县里最优秀的同龄人。那是个理科班,当时的主流观点认为理科更有出息和前景。青春期开始了,我没来由地孤独、敏感、充满幻想、耽于做白日梦并喜欢上文学。

      不久,我买到了《何其芳选集》第一卷,《预言》里的那些诗篇全在里面,让我陶醉,我能全部背下来。这是我真正的文学启蒙,在此以前,我从来没读过如此美好的东西,我连一本像样的古诗选本也没有。在那样的年纪,那样的时期,遭遇《预言》仿佛是天意。后来我想,我对诗歌的迷恋和我的诗歌审美的源头就在那儿。现在云彩和树木在我眼前变得忧郁,河水流动总有那么多的意蕴,我开始随着季节的变迁感时伤怀。最要命的是,我在数学、物理、化学课上,怎么也集中不起精力,常常在课堂上心游天外,一片茫然。

      这期间我结识了文科班的许廷扬,一个来自更偏远山区的文学青年。他更多是写小说或散文,给我推荐孙犁和贾平凹,我对他们却没有兴趣。几年后我读到孙犁的《荷花淀》,才喜欢上那种质朴、简洁、准确的叙事和文体。而我当时狂热地爱着何其芳那些绮丽缥缈、优美圆润的伤感诗句。不同的文学趣味并不妨碍我们的交流,毕竟我们是真正的同道,相互间有一种秘密的理解和支持。我们常常在河滩上或者树林里漫步,谈着文学和理想。我的学习成绩开始每况愈下,不进则退,对即将到来的高考没有信心了。

      高考前三个月,一次偶然的体检,我被查出肝功能不正常,需要立即回家治疗,补充营养,卧床休息。在此前我的一切内心变化都是秘密的,除了许廷扬无人知晓。这次体检让我如释重负,感觉到一种大解脱,我很是欣慰这种结果,对所谓的病情毫不在意。我休学回家了,那感觉像一个士兵体面地撤出了一次注定失败的战斗。

      回到家里,看病治疗都有大人带着,三个月后身体状况就好转了。又过了两月,我的很多同学都考上大学走了,我没有多少失落感,心安理得地转回我们那个小城的普通高中。这次我读了文科班,考虑到我还是病人,家里尊重了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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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我过得很惬意。由于二姐的努力,我们家的食物丰富起来。我一人住在二楼上,随便阅读任何我感兴趣的书,没有谁来督促我该做什么或不该做什么。每天清晨,我会沿着一条小河慢慢步入城郊,我这一生都没见着那么多的晨曦,没有观察过那么多庄稼的生长,花的开放,露珠的跌落。晚上我会纪录下早晨的观想,对大自然的美和神奇心怀感恩。

      这一年读了不少书,朱东润编的《中国历代文选》,周珏良编的《外国文学作品选》,袁可嘉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等等。我背了很多古诗和古代美文,甚至还想背诵《离骚》,没有成功。

      寒假时碰到许晓鸣,一个大哥级的朋友,他已在四川大学上学,给我描述了小城外的另一种生活。他也在写诗,那个年代谁又不写诗呢。许晓鸣以谦谦君子之风,鼓励我的习作,寄给我刚出的《冯至诗选》和卞之琳的《雕虫记历》。有些门就这样偶然打开了,有些东西不经意间就决定了我写作的方向。冯至的十四行诗和卞之琳那些技艺精湛的作品,至今为我喜欢。多少次在我的楼上,看着心仪的女孩在街上走过,我就会想起“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那时我应该知道朦胧诗和北岛、顾城了,也读到一些国外的现代派作品。因为处在边远小城,身边没有志趣相投的伙伴,无人引导,他们对我没什么作用,我对他们的迷恋要在上大学之后。我一直认为,年轻时环境对人有着致命的影响。在一个没有传统、没有底蕴的地方,忧伤和志向都是秘密的。种子种下了,多年后才长得出白马西风,帝国斜阳。

      我就读的古宋二中,坐落在香水山下。校园从山底向山上展开,起伏有致。我很快受到各个老师的关注,其中一对夫妇,都是教英语的,早年都毕业于四川大学,他们劝我考外语专业,理由是我的其他成绩都不错,只需要好好补一下英语即可。我的英语其实很差,但对这专业有好奇心,另外年少轻狂,在写作上颇自负,觉得无需读中文系,就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他们单独给我作了辅导,一阵恶补。后来我如愿考上四川大学外文系英语专业,今天我却很难确定,当初这选择对我是正面的东西多还是负面的东西多。我的英语完全先天不足,上大学后东游西荡,没有好好上过课,毕业后既无兴趣,也不愿花精力,很快就忘得差不多了。一直以来我都羞于承认我曾经学过这个专业。

      当年高考我却很轻松,复习期间我写了很多诗,我记得在考试的那三天,我至少还写了一首诗。受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死的十四行》影响,我写了一组《爱的十四行》,共三首。这组诗后来在川大开启了我的诗人生涯,我的作品第一次公开露面,我第一次使用了现在这个名字。

      1981年9月,我离家到成都上学。二十年后我写道:从古宋到成都,一路月光/把流水照得发亮/从春天到秋天,鱼群激越/游向更大的海洋/而那些梦想,秘密或羞涩/像宿疾悄然生长/燕子却眼含泪水/飞过祖传的高墙。(《往日-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