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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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杨献平:一个月内与外

      就要离开了,我放慢脚步,长时间看教导队大门:顶部三个大字是红色的,在日光下,显得更加热烈。两边廊柱上写着激励人心、凝聚士气的对联。两边的冬青树刚喷过清水,叶子翠绿的叫人心疼。上车,把行李放好,坐在车上,我看了一眼窗外。路边的果园里花朵姹紫嫣红,香味扑入口鼻。车子沿着我们平素晨跑的道路转了半圈,径直向一座大门轰鸣而去。我低下头,在内心,简单地把在新兵连的生活回顾了一下。一是写信时候那种激越和暗淡。对自己前途咬牙切齿的设想,对那个她总是在做深入心扉的表白,有些词句类似于央求甚至哀求,还有些词语,像是暗示或者炫耀。

      二是对班长王的感恩。冬天时候,我的脚冻肿了,他从炊事班拿了盐粒,亲自给我洗脚。还有一次,他故意让我去菜地挖土,从而避免了清理旱厕那种恶心至极的活儿。三是我与河南屈的恩怨,像一场梦,还有点水浒好汉的意味。四是和同乡安在一起三个多月时间(连睡觉都挨着),我渐渐认识到:无论何时,人的一切言行及用心都是从自身这个基点出发的,然后才可能辐射到别人。一个人的热心永远都是单面发光,所有的地方都发光,才能聚合最大的热量。五是我在老家就已经非常明显的叛逆心理和行为在短暂的安分守己之后,再次头角峥嵘。比如,对四班长、一排长的某些死板命令的对抗,对某些活动安排的合理性质疑。

      这些似乎是我在新兵连最主要的经历和收获。抬头的瞬间,我忽然明白,在实现从地方青年到一名军人转变之外,我深在骨子里的那些最优秀或者最有冲击力的东西也得到了某种校正或锻炼。我再一次坚信,无论何时,除了坚持一种必要的集体意志外,个人的那些优秀的东西也不应当销声匿迹。

      这时候我也发现,沙漠的春天竟然不是从地面上蔓延的,而只是风,——风就是沙漠的土壤。戈壁那么大,表皮发黑,像撒了一层铁粉。天际苍茫,我乘坐的车辆和行走的道路,其实都不过是其中一颗米粒,最大不过一块石子。近处的路边,骆驼草返青了,高低不一,支愣着满身嫩刺,在不断掠地飞行的风中左右摇摆。

      二十分钟或者一刻钟后,迎面看到铁路——我惊奇,带兵的干部说:这是全军唯一的一条铁路,向南,是祁连山下的清水镇;向西,是咱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到宇宙的地方。我从内心觉得神圣(这种神圣显然是不能够被准确定义的,是作为其中一个的拥有和创造的自豪,也有一种基于单位或者个人的荣誉感,及对某些人尽皆知的事物的膜拜与认同心理)。过了铁道,马路两边是齐整整的白杨树,头部枝展叶茂,根部黄沙汹涌。树林外,是隆起的沙丘,在初春阳光下,有的呈焦白色,有的发红。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那些把沙漠拍的美奂美仑的影像作品是不可靠的。美的东西都在捕捉和呈现,可是本真的呢,原来的呢?

      一片营房赫然出现,左边是平房,右边是楼房。车子减速,向着左边转进。这也是一片独立的营区,四幢楼房一律面朝东方,落在一大片空地上。车子停下的时候,我看到许多戴上士、中士、下士及上等兵和列兵的人,站在车子外面,门一打开,就冲上来,帮我们拿行李。我们谦让着,要自己拿,老兵笑着说,我来拿。这时候的感觉是尴尬的,一方面觉得荣耀,另一方面不好意思。毕竟老兵是什么都懂的人,而我们,除了胡子没有他们长, 脸没有他们白之外,几乎是一无所长。

      我想到在政治学习中不断遇到的“阶级”一词,并且确认,“阶级”是无所不在且处处隐现的。这不是某种人格或待遇上的,而是一种社会属性,与具体人无关。我们的宿舍是四个人,因为房间小,只能把床板放在地上。下午,有少校来,连队领导宣布开会。我们还像新兵连那样,迅速集合,在木凳子上腰背挺直。少校说:根据党委工作安排,你们这23名新战士,要在我们雷达连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无线电知识培训班,然后再分配到具体单位和岗位。

      授课人是连长、副连长、技师和班长,我们整天的工作内容就是啃书本,傍晚时候坐在球场边,看老兵们追着篮球闪跳腾挪,精彩的就呐喊,拍巴掌。其他新战友看得津津有味,我却是一头蒙。原因是,我对篮球比赛规则至今是擀面杖吹火,别说一窍不通,就是十窍也不通。就看哪个队员的投中了,跳得高,抢球抢得准又好、跑得快那些表面性的动作。

      晚自习时,我大都用来看书,或躲在文书房间,翻看《解放军报》《空军报》《解放军文艺》《昆仑》《中国空军》等报刊。看到一些军旅诗歌,心里特别高兴,甚至可以说激越。还有一些小说,说的就是兵事,许多地方给自己经历和思想差不多。

      大致是某个傍晚,太阳还高,他们都出去玩了。我趴在床铺上,写了几首诗歌,全部是军旅题材,有写参军路上的风景,还有写在新兵连的生活的,还有一首,写到从十七岁开始至今的暗恋对象。写完后,仔细看了一遍,觉得还挺顺畅,心里忽然就跳出一种成就感。第二天傍晚,连长叫文书叫我到他办公室兼宿舍去。我以为,连长这家伙肯定会对我那些“诗歌”感兴趣,准是要夸奖我一番。带着笑脸进门,连长拉了一张木凳子,笑着说,坐,坐。我没坐,就是看着连长含笑的脸。连长自己倒了一杯水,说:小子,喜欢写诗?我脸红了一下,嗯了一声。连长又说,这个爱好不错,文学吗,也是管人灵魂的。

      我嘴巴咧开,笑笑,想说啥又没说出来。连长说:尽管有爱好是好事,可要是影响到别人,这爱好就不好了。我心猛然一收,脸上尽是揉皱的惶恐。“厕所内墙上的那些诗句都是你写上去的吧?”连长又说,我低了低脑袋,脸烧得跟火炭一样。“现在去把它擦掉好不?以后,把你的诗歌写在纸上就行了。”我应了一声是,转身出门,腾腾下楼,从门背后拉了一只扫帚和一只拖把,在水渠里沾了点水,就穿过操场,往二十米之外的旱厕奔去。

      那些白粉笔写成的诗句布满了旱厕内墙,一句一句,整齐排列,使幽暗的厕所因此也光亮了几分。

      好好的诗句,咋就不让写在厕所里呢?他人在方便的时候看看,读一遍,说不定还有点神奇功效呢?再说,厕所也需要文化,饭堂能挂这样那样的标语口号,厕所就连三五句诗歌也容不下吗?——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至今仍旧坚持。但连长的命令又不能不听,我叹息一声,先抡起扫帚,对着自己那些诗句猛搓一顿。有些字句模糊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我一阵心疼,索性把扫帚扔到厕所外,拿起拖把,一行一行抹……就是在那一时刻,我对自己说,一定要给自己的诗歌找个最好的地方发表,而且看到的人比在这个雷达连多上万千倍。

      落日正在西沉,余辉如血,把我和大地上的事物都涂上悲壮之色,我的内心也是一片血红,就好像那些诗歌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一样。路过那丛枝干窈窕的红柳树时,我拉住其中一根,把一片叶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忽然又想写一首诗。快步走到值班室外,文书喊我说:汽车连一个人打电话找你。我立刻想,一定是河南屈。他如愿以偿地去了汽车连——学汽车驾驶。他对我说过,他父亲是乡长,对他当兵的最大要求就是学会开车,再光荣加入党组织。

      我回拨过去,对方说让我稍等一会儿,随后就传来他喊河南屈的声音及走廊当中的回声及各种嘈杂声响。

      结果,河南屈没在宿舍,值日员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散步或者吹牛聊天。我失望地放下电话,清洗了扫帚和拖把,洗了手脸,回到宿舍。

      其他人都没在,我打开笔记本,想把刚才迸发的灵感用文字写出来,可咬着圆珠笔屁股搜肠刮肚半天,也找不到一点灵感。第二天中午吃饭回宿舍时,看值日员没在,就过去又给河南屈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好久也没接。我再打,三声后,电话猛然抓起,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喂了一声。我说我找屈胜利——他没说话,接着是话筒与桌子的碰撞声,再后来,还是昨晚那种声音。

      河南屈来了,气喘吁吁的样子,说是谁啊。我说我是河北雀斑杨。河南屈呵呵笑了一声,说,河北杨,你小子把俺忘了,一星期了,奶奶个熊,连个电话也不打,真不够意思啊。我笑着说,俺这不是正在参加培训吗,昨晚上给你打电话人家喊半天你连个毬毛都不见,干啥去了?河南屈压低声音说,俺和几个老乡在后边小树林里喝了点啤酒,扯淡话唻。我嗯了一声,也低了声音说:奶奶个熊,恁都还敢喝啤酒,恁单位领导不管吗?河南屈说:奶奶个熊,喝酒还能让人知道啊,一个人半瓶,跟喝水一样。出点汗,撒泡尿,就啥都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