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炜:泉子诗歌中的男人、女人和神
我愿意从全然世俗的角度来关注泉子这几年的诗歌写作,然而我不能;我不能是因为泉子诗歌中记录了太多关于人性之外的“空无”——这种越来越浓厚的宗教情绪,使我一直羞于或怯于在一个人的深夜默读他的诗歌。 在70后的诗人中,泉子是少有的对宗教怀有特殊感情的一个,我是说在诗歌写作中。在我的观察,诗歌语境的当下化对他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他迷失在自己的追忆与沉思中,像一个自觉的清教徒仰卧在湖边沉郁的天空下。至于诗人的名号,他觉得是神的一种眷顾,是“神通过他的手与笔发出了那些独一无二的声音”。 从他的诗歌作品和随笔札记可以看出,泉子对神的信并非通过对神迹的信,或通过确定来生的那么点缥缈希望,而是来自感恩。这种感恩直接来自语言的神奇,它使一个人能够独立地面对他置身其中的世界并对之发声。也就是说,对诗人泉子而言,世界是一个可感激的世界:世界提供人类一个生存的“境”,同时提供给每个人一个可认识的对象,从中返照出每个人自身的灵魂。 同时,泉子在其诗歌中写到了各种各样的人。这面“俗世之镜”中活生生的男人、女人和那面“天乡之镜”中空无之主的相互映照,在我看来,构成了泉子诗歌最具魅力的一部分:对生命本身的关照,从中获得的苦痛和欣喜。这正如诗人在其随笔《诗之思》中轻叹:“消逝是我们对生命的一种描述方式。它既是苦难的源泉,也是我们的福址所在。” 1 自然没有必要把诗歌中出现的人物或人称代词看作诗人本身的写照;但我固执地认为,无论“他”或“她”的出现,都是诗人身上的一部分性别,一部分隐藏更深的人性,或者一部分人间。我抱着这样的固执己见,试图发现泉子诗歌中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以及诗人与他们的关系和距离,以及他们或者他怎样面对头顶上的那个“空无之主”。 这首先是一个性及其成长的问题。在《少年》一诗中,泉子这样写到:
一个少年是近乎恐惧地发现那两腿间初生的毛发 诗人回忆的是关于对自己性别的初次发现。那个少年从性别的生长中看到了不可知的未来,由此带来了恐惧,带来了绝望,因为他必须承担自己的生命,无法回避一个个充满不可知的时辰。换句话说,性的觉醒带来了自我意识的觉醒。绝望慢慢变得安静,那已经是历经无数下午的恐惧之后。 坚定、安静是怎么找到的,诗中并没有提到,似乎只是因为时间的历练而成了一种习惯。但从诗人的其他诗篇中可以发现,恐惧和绝望显然一直跟随着,只是慢慢找到了一种与之中和的力量。 在《忍受》一诗中,对性别或者自身生命的态度就有了这种“中和”:
我似乎并不试图从一些事物中醒来 物的外形和局限,桎梏着诗人的心灵空间,一种生存于此必得面对生存的宿命感。这里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性别,就像无法回避的外物必须承担。而每个下午的内心挣扎,都会归于夜晚的广阔,从可见的到不可见的,趋于最终的平静和淡淡的希望。 诗人似乎一直渴望着一种阴性的宁静,整个下午只需面对窗外的一面湖水,因为思想使人痛苦而征战需要勇气,无论是精神领域的征战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但这并非全部,在《战争即将来临》一诗中:
我不会为一个国王走上战场 “生而为人”的命题,在泉子诗歌中很多时候是一个“生而为男人”的命题。如果把“生为男人该何为”这样一个命题提出来,泉子诗歌中的很多诗篇就会留给我们更多的理解空间。无论是基于道德层面的,还是美学层面的,或神学层面的,这个命题几乎贯穿了泉子的整个诗歌写作。 在一首描写一位在医院病床上躺着“任由女医生扒光他的裤子在他的生殖器上更换导尿管而面无表情的”的中年人的诗中,诗人掩饰不了这种对生命为何的愤怒与绝望,而“宁愿看到的是一堆灰烬”:
我宁愿看到的是一堆灰烬 神是否真的这么处心积虑要安排这般苦难,要人去了解他造物的苦心?这在泉子诗歌中永远有一个偏向说服自己的答案,有时是不那么确定的,有时则是斩钉截铁的,但从未从根本上否定过。所以,在阅读泉子的诗歌时,我不得不在宗教情结的层面上进行比一般诗歌更多的探讨,如果这种探讨对其诗歌本身的解读有意义的话。 神迹永远不会出现,现世的点点滴滴凝结成一面哭泣的镜子,这是一条空荡荡的路上茫茫无边的寻找和纪念。在这面镜子里,这条空荡荡的路上,那个少年看着自己长大,并试图构建着一种与他者共生的关系。 2 泉子诗歌中写到很多女人,除了母亲和祖母等女性亲人外,性意味上的女人是主要的描写对象。不必奇怪,正如上文所述,既然性意识的觉醒作为自我意识的发现和成长,女人自然成了某种自我意识的审视对象。这种审视有纯粹性别上的,也有审美意识上的,或者,更重要的,是一种我称之为的“共生的他者”。 正是借助于与女人的这种关系,诗人在自我意识那孤独的底层构建起一个相对从容的世界,使得这个总是需要答案的外部世界呈现一种暂时的合理与安宁:
泉子、阿朱,还有那身边性别暗淡的另一个人 ——《树叶》 阿朱是泉子的妻子,我特别指出这一点,是因为在我看来,这里的她并不以亲人的身份出现,而是一个女性的身份,因为他们身边还有“性别暗淡的另一个人”。这是一种有意的暗示吗? 这同一棵树上的叶子,连同这些猴子、蚯蚓、蛤蟆们,这些蚂蚁、常春藤们,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合似乎说明了点什么,虽然是那么的偶然。而他们的必然则是共同的消逝。于是在这共同呈现的时辰里,他们似乎结成了联盟,以抵抗必然的消逝。恐惧依然不可动摇地存在,只是在长大成人的无数个下午,某种平衡已然找到,从性别的对立到暗淡,在生与死之间。“他们是光合作用的记忆”,述说着无法破解的生命的神秘,而阳光留下的记忆依然温暖。 然而女性作为“共生的他者”,在泉子诗歌中大多时候依然是一个对立面的主题;换句话说,女性作为客体而存在,依然诱惑着作为主体意识的诗人。在《她把那旷世的美隐藏了起来》里,某种“暗示”依然存在:
她把那旷世的美隐藏了起来 女人的美丽在成为一种注视的时候,那个背后“卸下了面纱的人”,是不是有点像那个“性别暗淡的人”?正是女人这种绝世独立的美,使得诗人超脱于性别之上,找到另一种“共生的他者”,来探询甚至暗示女性之美背后的那个存在,从而激励起自己的有神信仰。 泉子诗歌里,女人的主题像纷繁乱象的花朵,有些形状相似,有些颜色相似,只是各各不同。性别、美与纯洁、欲望、神秘与宁静……对女性的认识在每次偶然的“邂逅”中都偶然地偏重,而更多时候是多种认识和感受交织在一起的:
你的乳房是这样的小 ——《柴坦亚》 也许这首小诗可以大致提现这种交织状态。乳房作为性征意象,也作为美的表象,对于作为主体的注视者,眼中所见之外还有心底潜藏的欲望与躁动——这另一种注视。对女人的两种最基本的注视,往往交错在一起,有时候分不清孰真孰假。
她曾渴望得到更多的注视 ——《她曾渴望得到更多的注视》 在蝴蝶的启发下,是否能找过一种更为真实的注视呢?作为被注视者的客体,“她”虽然是一个性别的代称,却似乎超越其上。抛开了性,女人就像蝴蝶,美丽而短暂的造物,欲捕捉而不可能,只是一次尘世的偶遇。这种认识是否到达了事物的本源并不重要,却成就了一种诗性认识,一种“自下而上”的探问。 同样是蝴蝶般的美丽,有时出现在十字路口的女孩,比起性别意义上的女人更显青春、快乐。然而那是另一种注视,我们似乎读到了尘世偶遇的惊异与感恩:
美丽与快乐是如此的稀少与短暂 ——《致女孩》
让少女继续成为一个少女吧 ——《让少女继续成为一个少女吧》 然而并非总是这样的,女性主题已然成为泉子诗歌中一个双向互存的矛盾体。性与美,触感与视觉,总在唤起无数次反反复复的两个方向的激情:
他宁愿她是一个荡妇 ——《他宁愿她是一个荡妇》 而有时,因诗人主动保持着性别上的距离,则带来了某种形而上的美学与神学的复合体:
是一种美停在了她的嘴唇之上
她愿意用赞美为远道而来的黑暗祝福 ——《祝福》 是不是已经觉察到某种神灵的启示?而那来自黑暗的祝福,那唇间轻启的赞美,使得那个“她”完全成为一个夜晚初降时的天使。不再挣扎,只因忘我的赞美。 从《祝福》的最后两句,某种确信已经初见端倪,很快就滑进了感恩的境地。一个完全不同的客体出现了。诗人在薄暮中与这个客体融化成一体,“我”已不是“我”,“她”亦非“她”,没有注视与被注视,只有灵魂的认知,面对同一个巨大的神秘的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