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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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吉狄兆林:远去的狼

      这片高地曾经是狼的天下。狼是勇敢的狼。坚强的狼。“狼走千里吃肉”的狼。不难想象,被人类骚扰并终于赶尽杀绝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在这片蛮荒寒冷得几乎没有春天的土地上,尽情地展现着作为狼的美,平静地享受着只有狼才能享受到的种种快乐,它们曾经活得多么自在:虽然偶尔难免会有老虎啊豹啊之类牛逼哄哄的游客路过,但也影响不了它们的好心情——要咋个就咋个,该咋个就咋个,再咋个都不咋个——大不了一死,该死毬朝天,不死捡得活;它们既不会虚张声势发出口气强硬其实不如放屁的抗议,也不会傻乎乎地唱起“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它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它们是把根深深地扎在了这里的——这片浸透无数前辈血泪的土地虽然并不美丽富饶,但是味道还“可以吃”的岩羊、麂、獐、兔等食草动物自来取之不尽;它们的生命在这里开始,还将在这里结束;看上去好像很低调地拖着一条大尾巴的每天每天,天地之间,其实除了免费送来温暖和光明的太阳,它们,谁的面子也不想给;它们习惯于舒舒服服地度过正在来临的每一分钟,过一天算一天,懒得劳心费神谋划未来,难免会在迫不得已时,偶尔采取偷哦抢哦之类临时性平均主义措施,但是一代又一代,从来不乞讨;在自己的土地上,背着自己的死,晒着自己的太阳,它们的脸上恣意绽放、闪烁如金的永远就是一句话——“我是狼!”

      遗憾,但宿命般难以抗拒的骚扰还是来了。那是约当两百多年前的一天,一个名叫吉狄颇士的诺苏男人,从遥远的布拖高原,带着自己的女人、奴隶和羊群,翻越螺髻山脉,渡过安宁河,历尽艰辛来到了此地。他的目的当然不是旅游,也不是探险(传说迫使他愤然离开吉狄苏嘎部落苦心经营已经很久的布拖高原义无反顾踏上那样一条不归路的原因是爱情;生死与共的爱情;不计后果、不顾一切的爱情;号称“万物灵长”的人类其实也永远只有少数精品懂得起,并且玩得起的爱情;那个和他相互点燃爱情,愿意跟他生死与共的美人却是仇家的女儿;他们的结合天说可以,地说可以,该死的世俗却说不可以)。他需要的是一片土地。一片可以不美丽、不富饶、不春天,但是一定要容得下两颗为爱燃烧的心,顺便还能放放羊、种种苦荞、燕麦和洋芋的土地。也许有过犹豫,也许不假思索,总之,他选择了定居,定居在了狼的眼皮底下,开始了把天地当阿达阿嫫(父母),把狼当几莫几西(亲戚)的豪迈人生。他们的爱情于是自由自在、接二连三地开花结果,养育了五个儿子:芥措、芥日、芥司、有森、阿鲁(也许还有女儿,但已无从查考)。作为开拓者,他或许都没怎么动脑筋、随口就给狼嘴边得到的这片土地取了个沿用至今的名字:“拉姆地”。

      拉姆地:狼的土地。

      接下来的岁岁年年,年年岁岁,这片土地的两个优秀儿子,人和狼之间,小规模的冲突(远不如人与人之间的冤家械斗来得惨烈)虽然难以避免,但大多数时间仍然能够和平共处。掌握着主动权的当然是人。秋冬时节,农闲的日子里,为了正当盛年者多余的精力有个好去处;为了人到中年者日益疲惫的心不衰老;为了身体的发育已经基本完成的青年在造人之前精神上再补充点营养(诺苏不吃狼肉,认为饱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的它们虽然四只脚走路但与人一样有灵,有“打狼不吃狼,打个名气”的说法,打死了狼,还要为死狼举行简单的葬礼,以示尊重),打打狼都是很有必要的。当然,狼不笨,一般都会果断地战略转移。转移不了或不愿转移的应该都是些“视死如归”的老弱病残。所以,也许没过几天,猎手们的心情都还没有完全恢复平静,夜深人静的时候,山林间就又传来了狼的长嗥。

      听见那些长嗥的女人,也许需要一个男人住到她那粗糙却宽敞明亮的心房里,给她以依靠;男人听见,也许就会觉得它们那是在跟山川树木打招呼,顺便告示躲藏其间的食草动物们:“大爷我又要喊明叫醒,吃你们的肉来啦!”同时也是在向人类通报:“小哥我又回来啦!”这个男人,也许就会朝着嗥声传来的方向,默默地在心里承认了:狼噢,也是有尊严的。

      当然其实那“过一天算一天”的狼们更有可能根本就什么都没想(收拾掉它们中的老弱病残也许竟是一种配合默契的修枝剪叶),那“长嗥当歌”不过是觉得圆圆或弯弯的月儿实在美丽,绕山的游云实在漂亮,晚风的轻抚实在舒服,生命本身的快乐实在难以形容……兴之所至,随心所欲,让自己的声音在天地间飞来飞去着玩玩。

      很有意思的是,也许正是它们有意无意的那一声声长嗥,使得这里的孩子从来不缺钙——他们矫健敏捷的身材、勇猛率直的品性,应该不仅仅属于与生俱来。需要说明的是,那些吮吸着狼嗥长大的孩子自称“诺苏”或“笃姆惹尔”,崇拜自己热爱和平的祖先笃姆阿普(传说是个善良无比的老实人,因为无比的老实善良,得到神的眷顾,在一场几乎灭绝人类的天灾中成了幸存者),汉语世界里却总被称为“倮倮”、“蛮子”。“倮”而“蛮”的他们却从来没想过要把什么东西,包括所谓“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狈为奸”、“鬼哭狼嚎”……的狼,赶尽杀绝。狼的彻底消失,是后来,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倮蛮们跟附近地区的汉人一样,有了统一的新身份“公社社员”,男社员中的大多数又都成为了据说很重要很光荣的“民兵”以后发生的事情。

      再后来,没有了狼的这片土地上有了用汉语教学的小学校。后来的后来,就有了彝族汉语诗人吉狄鸠使(已故)、吉狄吉万、吉狄康帅、吉狄兆林等。他们的出现一度引起著名诗家周发星,著名教授罗庆春、姚新勇、蔡晓龄、秦继仙等专家学者的热情关注,给出的诊断结论基本一致:“文化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