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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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得一忘二:玛丽安·莫尔的鱼形瓶

      作者博客链接:玛丽安·莫尔的鱼形瓶

      首先声明,我的两条坚定信念:1)说任何别人的译文不好,都无法提高自己的水平;恰恰相反,只有看到哪怕漏洞百出的译文中的一丝一毫的优点,才能对自己有所助益。2)任何人对我的译文提出任何意见,尤其是批评性的,无论是内行外行,都能令我反思;也许我不一定会接受那些意见或批评,但这不影响我对一切意见和提出意见的人的尊重。

      昨天和一位网友谈到翻译,说到一些翻译中常见却几乎是永恒的问题:如何以最自然的译入语再现原文的各层面的意义。对方提出这一点的基础是:好的诗人能够很自然地用母语写出从形式到内容都很丰富的诗歌,为何译者做不到?

      我以为以一种语言的优势去传达另一种语言的优势只能是一种理想。每一种语言都有其自身的形式与内容的依承关系,这种音形义史的关系不可能被另一种语言重现;而诗歌译者绝大多数情形下必须尊重原文的形式和词源,因此只能在译入语中创造一种接近原文的语体,这本质上就必然导致翻译体。

      且不谈翻译体对于现代汉语的构建的功劳不可磨灭,仅就如下两点而言,翻译体仍然必须存在:1)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也必须是开放的;2)翻译体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传达了外语诗歌的形式与意义。当今所谓的口语诗之所以对翻译体横加鞭笞,其本质上是一种对于“文质彬彬”的声讨,而翻译体不过是最方便的靶子,这样的指责甚至不会触怒从翻译体的私塾中走出来的诗人们。在任何一种语言的文学中,总会存在着文野雅俗之别,既有亲传统的也有反传统的,而同时也难免有特异的文风或所谓的idiosyncracy个人特质。

      以一种风格的流行度来压制或者否认另一种风格,说到底是语言伦理道德低下的表现,语言使用中的唯我独尊绝对是对语言丰富性的最大破坏,最终也就是一种语言极权主义,导致自己的灭亡,这和文革式的语言与思维一样。可以设想一下,某个权威机构可以借助于“委婉+通俗+传统”多层并重的原则,指令全国人民无论大小或身份与场合有何不同,一律只能用“同房”代替表示sexual 行为的一切相关词汇;那么我们失去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些词汇,还导致了很多人的生活味同嚼蜡。

      回过头来说翻译体。翻译体的形成,绝不是因为那些翻译者的母语水平低下。我可以接受的说法是,在我们的现代汉语史中,翻译体确实与汉语本身的发展阶段有关,但是如果翻开现代汉语翻译的历史,我们也许还会发现,翻译体本身恰恰是一种倾向于透明性的语言,也就是既要卸下文言文的包袱,又要超越粗糙的口语白话,还要再现原文的典雅。我们如今对于翻译体的指责,恰恰是基于我们当下的汉语已经充分浸染了本土文化,而以这样的一种语言去再现另一种文化的语言当然是一种妄想。举个例子,如果谁将杉树翻译成桃木,那绝对是错误的。然而,将英文的fir翻译成汉语的“杉树”,却并不能传达fir在英文中所承载的文化涵义;同样桃木翻译成任何相当于这种树木的英文也无法传达汉语的桃木。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翻译就永远是翻译体,因为从fir到“杉树”就已经是翻译体了。我想到一个朋友用马其顿语翻译普拉斯诗歌时,将其中的花草换成别的花草,因为她认为那样才能传达英文原诗中那些花草所具有的意义。我没有追问的是,形式与音韵又是如何处理的;说到底,我对马其顿语可是一点不通的。

      翻译体不能成为母语水平低下的遮羞布,正如翻译中的创造不能成为吃不透原文的虎皮。我基于已有的两条声明,再做如下声明:大诗人不是为了普通读者而写作的,大诗人需要大译家,大译家翻译大诗人也不是为了普通读者的。我这话的意思很明确:你读不懂大诗人,就不要指责译者。译者只有在他自己没有职业道德这个层面上应该被指责,也就是译者要有自知之明。

      一个词具有音形义(词义一项还具有历史性,亦即,现代词义与词源意义)的各个层面,另一种语言根本无法传达,而很多时候诗之所以是诗,就在于其非此时此刻的字面意义。在一首诗中,语序在过去和格律关系很密切,而格律则又是一种音乐性,是将散文与韵文分开的形式规则;而同时,语序也从视觉到意义上发挥作用,犹如语言的线性排列,我们的理解(思维、逻辑)也受到了这种空间性的影响,而在一种语言中的习惯若换成另一种语言的流畅,那么就很可能无法传达原文的意思。这也是翻译体有时必然导致不流畅不自然的感觉。

      那个朋友和我聊天时说,读我的翻译觉得没有韵味,远不如我的原创诗歌,而读我的英文觉得我英文诗的语言感觉真好。我且当中间半句是一个善意的赞美,那么也就是前半句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批评意见,最后那部分就是真正的谬赞了。无论怎么说,我都认为自己的母语水平高于英文。然后,我们谈到翻译玛丽安·摩尔的诗。她说,知道这是一位很优秀的诗人,但是却很少有她的译文。我说,大概能够翻译她的人还没出来。这是我很喜爱的一个诗人,但是我自知我的翻译和理解水平都还不足以令我呈现一个令我自己勉强满意的译本;记得韦白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上次翻译出《诗》之后很久,得到王敖君的指正,又对译文进行修改。昨天聊天提到她,于是在网上搜索莫尔这个名字,得到几个链接。其中包括中国艺术批评网上这位倪志娟的多篇译文。刚好拉到如下这篇译文的位置,就和那个朋友聊到这首诗的翻译。

      在继续读下去之前,请回到本文的一开始,再看一下我的声明。基于我已经声明的立场,我再解释一下:我从来不批评译者,因为所有译者都理应受到尊重;只有沽名钓誉没有职业道德的译者才应该指责,而那也不是我要关心的。我只就译文论译文。对译文提出批评意见,并不能提高我的翻译水平,因此批评译文,只是为了进一步理解原文,进一步弥补种种不完美译文(从不可能有完美的译文)造成的损失,充分打开原文的阐释视域;或许,同时也有可能给其他译者带来一些启发。

           一个埃及鱼形瓶

               [美]玛丽安·摩尔/倪志娟译

        最初,我们有渴
        与耐心,
        艺术,如一阵波浪立起
        供我们欣赏,其精炼的线条;

        并不脆弱,而是
        强烈的——光谱,这
        激动人心,灵巧生动的鱼,
        它光滑的鳞片折射着太阳剑一般的锋芒。

           An Egyptian Pulled Glass Bottle in the Shape of a Fish

        Here we have thirst
        And patience, from the first, 
        And art, as in a wave held up for us to see
        In its essential perpendicular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