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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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孟秋:天真杀人(短篇)

    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体 
    芽了吗?今年它会开花吗?
    ──T·S·艾略特《荒原》

    他走在他们中间。一件黄色的无领短袖汗衫,一条皱巴巴的黑色长裤,一双积着灰尘的棕色凉鞋。现在他们正若有所思地穿过一个集市。狭窄的路的两侧挤满了一个一个紧挨着的摊位。塑料盒、人造革包、布料、拉链、帽子、气筒、温度计、玩具以及女性内衣之类的廉价货物死气沉沉地瘫歇在货架上。他们不时往两侧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但是他们始终都没有停下步子。他们面无表情地行进在这个杂乱不堪的集市中。近四十度的高温使得瘦弱的小贩们昏昏欲睡。

    我无法把每一瞬间的真实感受都保存在记忆中,因为目光所及的瞬间总是抢在感受前面迅速产生迅速消失。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我感觉到热。浑身上下被热气挟裹着,仿佛体内的血液正在帮助身体逐渐气化。我不知道这件事情能走多远可是我知道它已经是走在路上了,它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目标,接近然后。当然不是集市,不是那些破衣烂衫。也不是南街。我们走在南街上。整条南街空无一人。式样仿古的商店门窗紧闭,只有没有遮拦的阳光在南街上空在我们身上缓缓移动着。没有一丝风。我觉着热得难受。我想我们脚下的影子也是一样斜躺在地面上一刻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姿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觉着自个的脸正上下左右地向外膨胀着。左冲右突。一张丑陋不堪的脸像一部动画片可是就是这张脸过不了多久会突然出现在那种场合没有任何防备干脆利落。恭喜啊恭喜啊。我只是喝了两杯。我能闻见自己嘴里的酒气。从这一桌走向那一桌。我能闻见。闪光灯在她脸上不停地亮灭。事情就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站在众人面前她站在酒杯面前不停地笑着我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我从酒桌旁站起来径直。我能闻见那股气味径直朝她母亲走去我说。我们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了下来。这是些没有着装的塑料模特。搔首弄姿。其中一个是黑人歪戴着帽子她说她什么也不会说她只是一个模特。一个假货。

    你骑着车子气喘吁吁地赶到A的办公室。一走进楼道,你便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凉气同时觉着胸前背后的汗水开始向下蠕动。屋子里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五十八分多。这和你的感觉一致。四十五分钟前你从家里推出车子四十五分钟后你几乎踩着秒点抵达这里。你没有戴手表。钟表杀死时间。你从一本书里看到这句话后,便决定不戴手表了。你把手表扔进抽屉然后对父亲说:这表坏了,我不想戴什么手表了,碍手碍脚的。戴手表又不是戴手铐,父亲说,你怎么跟你妈一个德行。A不在。他刚才还在这儿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说着拎包走了出去。你两手空空。你总是这样,好像只有这样你才能抓住些什么东西。屋子里装着空调。头顶一只吊扇缓慢地转动着。你在A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你看见玻璃台板下压着你们四人的相片。没有她。雪花儿在你们面前飞舞着。冬天。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多少年了。你走到窗前。窗子关着。透过积着灰尘的窗玻璃,你看见了阳光同时一只鸽子从对面三楼的阳台上飞了出来。鸽子。这时,A和B走了进来。我们先下楼吃饭,边吃边商量,A说。鸽子。父亲说,别哭了,哪只鸽子都比你妈亲。

    一家小饭馆。A和老板娘模样的女人熟络地打了一个招呼。三十多岁。一件草绿色的背心懒洋洋地搭在肩上。她笑着说里面有座。一间十三、四平方米的屋子。南边和北边各放了张圆桌。南边的桌子已被十来个人围着坐了,正吃着。他在朝东的位子上坐下来。A朝西。B朝南。朝北的位子空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拿着菜单走过来。一阵你推我让的点菜。他觉着只这一会儿自己又浑身是汗了。屋子里没有空调。两只调扇在两个桌面上方快速旋转着。B说,你又抽烟啦?他吸着烟,起身为A、B以及自己倒啤酒。我就不能抽啦。倾刻间,四只杯子只剩一只是空的。他们举起杯。这时候,嗒嗒的BP机声响起来。A和B都低头看自己皮带上的机子。C一会就到,A说,不等他,我们先吃吧。

    我不喜欢这家饭馆。我也不喜欢这间屋子。满是污秽的金子招牌在阳光下招摇过市。就像。她嘴上涂着油漆一样的唇膏。一张一合。上下相叠的两辆消防车。她旁边依着的男人是谁。胡子拉碴。一种刚刚进城的感觉。那个女孩也是我们也是父亲说你一会儿就可以看见城门了坑坑凹凹的城砖一块一块的长着枯干的杂草。还有电车。我感觉到热。墙壁上光秃秃的。没有空调。电风扇帮凶似地搅和着热风而临桌的那些人,父亲说,没有必要对漠不相干的人说三道四你一说出口便要后悔了因为时间。吃得兴高采烈。因为时间比环境更为有力时间就像一把刀子。我始终对凶器之类的东西敬而远之,虽然此刻它就在我这倒不是因为害怕的缘故。人总是要死的而且你一旦看见了它便怎么也摆脱不了。兴高采烈就像。超乎寻常的亲族,漠不相干的路人。哈姆莱特。父亲。它就在我口袋里我只需轻轻一摁她母亲便会倒在地上我说该轮到我了这样的结局父亲你不是一直都抱怨。她倒在地上。我从没见过的脸在黑暗中向我猛地迫压过来。是我母亲不是我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办你应该懂你知道的是不是我怎么会知道你母亲根本就不认识我她从没见过我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如果你跟了他如果你跟了那个教书的如果你不听妈的话妈马上就死在你面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是这样吗,父亲。父亲说。父亲是什么。你少喝一点行不行,B说。我得多喝一点否则。现在四个人坐定了。C掏出手帕往脖子里抹汗。A跟服务员小声说着话。一切正常可我感觉自个成了犹大。

    在南街尽头,C招手拦了辆出租车。红色的夏利。车子按你们刚才走过的原路折回来。南街。集市。那些小贩们的脸上积了更多的困倦与灰尘。你看见A所在的房产公司一秒钟便离开了车窗。还有那家小饭馆。那个看上去不甘寂寞的老板娘已不在门口。你感觉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你摸了摸左边的裤子口袋,那东西还在。你在口袋里轻轻捏摸着。这就是你与他们三人此行的区别,你想仅仅是寸把长的一件小玩艺儿便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父亲。它至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它可以让我在记忆中更加接近你而不是任时间随意摆布。车子在巷口拐上马路。一座石桥。你不用看便看见了那种泛着汽泡泛着呛人气味的所谓青青的河水。肮脏的静脉。邮局。电车终点站。车子往右开上通往市中心的商业街。现在人越来越多了。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呼吸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后面不断有自行车从你们车旁超过。A和B正一搭一搭地说话。工资。奖金。你加了多少我加了多少股票物价唔唔。年轻的中产阶级。房地产。银行。C坐在前排。C刚刚从泰国的人妖堆里逃出来,他说这回公司总算有了他百分之五的股份那些冒牌的小娘儿们在大街上晃来晃去我跟其中最漂亮的一个照了一张相真他妈有意思。年轻有为。彬彬有礼。那个人也一定是这样我能想象得出否则怎么这么快便能讨她母亲喜欢。母亲。父亲说,不要在我面前提你母亲,你没有母亲,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母亲。是了我没有母亲我的母亲早死了可是。现在马路两侧出现了一些高楼。二十层。三十层。四十层。银行。海关。保险公司。我是一个孤儿。一个孤儿一个人的人性是与他所拥有或者说他所想要拥有的高度成反比的这很简单父亲说,越往上海拔越高空气越稀薄温度也就越低你想想珠穆琅玛峰便明白了,父亲说这不是抽象不抽象的问题你看看你周围的人你看看你自己你便明白了。城市也不例外。可是母亲呢我的从没见过面。你母亲又没见过我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她有什么理由呢仅仅是因为我是个教师我是个教书的这算什么理由真荒唐教师怎么了教书又不低人一等是的我知道我工资低一个月拿不到五百块钱这又怎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开始我们不就说好了吗是了我知道了你母亲是怕我养活不了你是嫌我一定是这样我知道的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样你说啊

    他们在一个四岔路口下了车。司机说前面是禁区车子不让进。他又呼吸到那种闷热的空气了。他们过了马路。没多远便是图书发行大楼。书店的玻璃窗前的石阶上坐了好些人。老人。孩子。警察。七、八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拽着裙子也坐在那儿。我们买两本新婚大全算了,C笑着说。可是他们谁也没停下步子。眼镜店。音像中心。他们在一家服装店门口买了四纸杯可乐继续往前走。跳楼大减价。血本无归大减价。人越来越多。小贩们在行人道上竞相叫买着梳子、太阳镜、扇子、项链、健身球等小玩艺儿。银行。镏金的大字。八根亮滑的铜柱。有没有美元。要不要美元。几个衣着不整的男人低声地问着路过的人。A问了问价格,随即便被三、四个人围住了。他和B费了好大劲才把A拉出来。A说,跟着美元走。广场。戴着安全帽的人们正在安接环状天桥。禁区却是四通八达。广场四周高高低低的全是广告牌。索尼电器在阳光下闪着蓝光。买我吧。买我吧。位置最佳的妓女。妓女如云。他们往右拐上南北向的马路。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不得不与反向而行的人们碰碰撞撞。他抬头望了望,没有太阳,太阳一准是躲在云层后面,稍事休息后再次出击。城市的心脏。成百上千的店铺恭敬地排列在马路两侧殷勤伺候着进进出出血液一样频繁流动的大人小人们。跟着美元走。他们走进中央商场。他跟在他们后面。他手里握着一只空可乐纸杯。他们像鱼一样躲避激流的同时不忘觅食地在人群中穿梭。上楼下楼。左顾右看。他们买了一只电饭煲、一个半人高的大绒线娃娃。他把它拎在手里。他没有被淹死。路过眼花缭乱的床上用品柜台时,他说,要不要再买顶帐子。你疯啦,A或者B或者C说,我们又不是去送葬。

    我跟在他们后面,我可以同时看见他们腰间的三只BP机,可是我看不见他们的脸。我的影子也跟在他们后面,忽隐忽现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天生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就像其他人整日匆匆忙忙命里注定也和我们一样。人和人没有多大区别。如果谈到区别我想起。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把表扔在抽屉里,把它和那些废弃的钢笔圆珠笔放在一起。父亲说你该有只表了。你该有双皮鞋了。现在天空中多了一些云,偶尔看上一眼你会觉得好受一些。我不知道几点了,可是我知道时间一点都没放慢步子,它始终在我周围嘀嗒作响,不是下雨那种声音,我不用戴表也能分辨出那声音穿过所有的阻碍父亲,如果此刻躺在地下的不是你而是我如果是我闭着双眼规规矩矩我又能闻见那股泥土味了新鲜的刚刚冒出地面它们是埋得那么深湿漉漉的灵魂没有一双手能够抓住父亲如果那辆车再快一秒钟如果那辆车父亲是我害了你如果你不上来推我一把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可是我知道是我害了你命里注定你要死在我手里母亲你看见了没有母亲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母亲。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做什么英雄不是让你跟死亡作对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懂得一种方法一种方式是让你心存恐惧父亲说只有在死亡面前胆颤心惊只有在夜里被恶梦惊醒的人才能懂得什么是生活才能真正谈得上无所畏惧这是基础中的基础父亲说可是我母亲呢求求你和我说说母亲吧在那种昏暗的灯光下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颤颤微微地把烟递到嘴边烟雾在屋子里弥漫加深笼罩我们谁也没有咳嗽我紧紧握着拳头没有什么可说的父亲从烟雾中抬起头你母亲根本不值一提她和大多数人一样连死亡是什么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东西没有什么准则界线他们只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思乱想她做了什么我母亲究竟做了什么事她什么也没做她什么事也做不成像她那样的人是做不出什么事情来的父亲说她只是胡思乱想而已可她为什么要离弃我们她为什么要根本谈不上离弃不离弃父亲说她只是不喜欢这种方式她不喜欢在农田里风吹雨淋她不喜欢你父亲突然而至的坏名声她不喜欢跟你父亲一样一下子离开城市一下子温顺地当起农民来女人都是这样父亲说从一个高度突然降到另一个高度她们受不了这些而人性是与一个人所想要拥有的高度成反比的父亲说你母亲只是一个女人而已父亲打开窗子夹着雪花的风猛烈地吹进屋子父亲突然咳嗽起来我仍然能清楚地听见这咳嗽声这声音穿过父亲是我害了你啊你把我抱在怀里你牵着我的手你把我从汽车前推开父亲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回城回家你父亲又可以教书了我又可以回到教书把书放在讲桌上一眼望出去全是人全是眼睛紧紧地盯着你的每一个动作我站在讲台上父亲站在讲台上这是我第一次上讲台我教的不是哲学不用怕父亲说你就把他们当作是一片稻子一片刚刚抽穗的稻子你还记得稻子是什么样的吗

    你们站在商场门口左侧的空调下面。你觉着额头上的汗珠正急促地冒着热气,你甚至能听见那种滋滋的声音夹杂着空调的噪声往四周逐渐减弱,你很容易便能把它分辨出来,这倒不是父亲的缘故,你想。父亲说对于很多事情我都是无能为力的有些事情我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它们一眼。你把那个大娃娃靠腿搁在地上。只一秒钟你便觉着它蹭着腿太热,你索性蹲了下来。无数条粗粗细细的小腿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大都是些女人的腿。你不用往上瞧便能断定父亲说有些事情你学都不用学便已是行家里手这就像。还早呢,C说,才四点一刻。怎么办呢,A说,这边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你想玩什么,C说。打麻将。神经病,B说,到前面看场电影算了,反正时间来得及。

    一家综合性电影院。一楼前厅是售票处、几截专售冷饮、小吃的柜台。后厅是一座看上去很深的服装城,霓虹灯在两个入口处时闪时灭。二楼呈环状结构,分布着电子游戏厅、镭射厅、音乐酒吧厅,然后才是一间面积不大的电影放映厅。现在他们正逗留在售票处,一边看着小黑板上的片名、时间,一边互相说着什么。《英雄会少林》。《谋杀西北王》。《独孤九剑》。他们走进服装城,不一会儿便又出来了。通往二楼的楼梯设在前厅的正中间。一些人坐在上面。一对年轻的男女坐在最高处。女的两腿分开着坐着。他从楼下往上走的时候,正好瞧见她裙子下面两腿间的一道窄窄的白布。他赶忙把头转向别处。与此同时一股热气自下而上冲到脸上。他们在楼上转了一圈后,走进音乐酒吧。

    现在我已经能适应这种黑暗的光线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就像深夜里突然点起的灯一样,父亲说,我有点头疼我出去走走。坑洼不平的泥地。没有手电筒。父亲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学校了。一辆大客车。农田和房舍稻子一样向后倒去听不见声音多少年来它们再也没能站起来。无声无息地烂在地里。等一会儿你就能看到电车了。长长的辫子。车头是一只银色的蝴蝶只是后面的一只永远超不过前面的一只父亲走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出彼此的存在。存在先于本质而且没有必要看得那么清楚,没有人能看得那么清楚,谁能看见自个的脸自个的内脏呢镜子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艺儿你只需看上一眼便会明白没有什么是一定的没有什么能够像说的那样神乎其神除非你已经换了一个位置而那个位置。啤酒滑过喉咙时很舒服就像手浸入井水里一样不愿拿开。我感觉手臂和颈子冰凉冰凉的。我伸进口袋摸了摸,那东西也是冰凉冰凉的可是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变得热乎乎的了在两个胸口上停留如果一切正常我会把它扔到她脚边如果那时我还能把刀子拔出来。如果。恭喜啊恭喜啊。她会怎么说在那种耀眼的灯光下你突然大叫起来。妈妈妈妈。父亲,这就是结局了二十多年来你不是一直都那么。也许我还没来得及看见便已经和你在一块了。她也会来的。母亲也会来的。她不是我母亲可是她已经和我们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你不会拒绝吧。父亲。这不是你一直想看到的结局吗。一家人一家你杀了我妈妈了。你杀了我妈妈了。她突然大叫起来一张泪水涟涟的脸而新娘。舞池里一个人也没有。是不应该哭哭啼啼的。舞池边上围成一圈的地灯一眨一眨的像是阴天里的星星。唯一的光源。恰到好处的暴露。没有人愿意暴露自己而我们已经暴露得太深了就是地狱也不过如此我们无话不谈一代人的脚步渐渐消失除了你的名字我什么也没记住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没有规矩。父亲的脸。那个女的对着挂幕唱着一首老歌。我不用看歌词便能一字不差地唱出来不单单是这一首可是没有人愿意把自个真的托付出去在最后一刻她会因为你需要的并不是一堵墙你靠在上面紧紧地抓着它可是你知道它并不是你所需要的她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她一句话也不会和你说。我妈妈说她不想见你她就是这么说的我什么话都说尽了没有用的相信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不要哭。我们只能这样求求你别再固执了。不要哭。她双手捧着脸身子一颤一颤的在那种昏暗的灯光下泪水顺着我又能闻见那股泥土味了充斥在整个房间里仿佛泪水顺着手指淌下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风卷起窗帘她带来的菊花跌落在地上。这是命里注定的。那两枝菊花。我和你母亲有什么仇啊她为什么不肯见我有什么事可以当面说清啊好像我是个什么罪犯似的是了我是没有母亲的我的母亲也是这样她没有死我骗你的她活得好好的她抛弃了我们她和你母亲一样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天生就是讨人厌的连我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愿要我你母亲又怎么会是了我是个教书的你母亲是这么称呼我的吧我和我父亲一样只是一个穷教书的可是我并不以为自个低人一等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甚至一想起父亲便会觉得好过多了你不知道我父亲是多好的一个人他把我养大他又当爹又当妈地把我养大是的有时候他会喋喋不休东拉西扯乱说一气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能体会出他的苦衷而生下我的那个人竟一声不吭地走了她看都不愿看我一眼过不了多久你也会这么做的一走了之命里注定你要离开我你走吧你有你的母亲你回到你母亲身边去吧她会带给你幸福的她会给你找一个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他们递了一支烟给我。现在我已能看清他们的脸。一切正常。那个洋娃娃就在我脚边。无辜的小东西。不久以后她会有一个真的孩子。我原来以为。那个男的是谁呢。一个标准的商人。衣冠楚楚。她母亲一眼便通过了真是不容易而我的学生们会怎么说呢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我知道他们挺喜欢我的。在学校时我们也是一样。一个年轻的士大夫。校园。我每天都要绕着操场跑两圈。回不去了。这是最后一夜。最后的一点呼吸。艾略特怎么说来着。我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满泪水的眼睛。眼睛在嘲弄着我们。我生来就是被人嘲弄的。他们不用躲在暗处便可以把我击倒可是今天晚上。他们。今天晚上。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哈姆莱特。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那个女的唱完后走到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你看见服务员给她送去了一罐啤酒。桌子上点着蜡烛。你差不多可以看见她的脸。她身子微微前倾。她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抬起头把垂在眼前的头发向后拢了拢。她来了有一会儿了。你们进来时她便坐在那儿,而且你发现她桌上已经有了两听啤酒罐。如果没猜错,那两只罐子是空的。先你们而来的还有你们身后的一张桌子。他们是六个小青年。四男两女。他们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着话。好在你们与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张桌子。A刚才出去了,他说他去电子游戏厅玩玩。B和C正低头翻着歌单。整个酒吧显得很冷清。你把最后一点啤酒喝完,然后伸手把A的那罐移到面前。这罐还没有开封呢。

    我觉着身子有点暖和了。我能感觉出脉搏的跳动。一二三四。头上那根筋也在跳动着,我看不见它可是我能感觉到它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小时候。我总是能感觉到父亲的存在。每时每刻。父亲说,这也不一定,对于某些人来说本质是先于存在的他们天生就是那个样子从一开始出生到最后死去都是那个样子没有人能改变他们对于他们来说环境只是一些身外之物。你一旦明白。父亲说,我喝不惯这个,我一闻到这味就想吐。我也是可是我不能不喝我知道自个是什么人我总不能就这样走到她母亲面前。恭喜啊恭喜啊。我总不能像平常一样转过身去。她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你母亲她跟我有什么仇啊。一张泪水涟涟的脸。父亲。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能。杯子跌得粉碎。每一片玻璃都可以。那两朵菊花躺在污水里。菊花是没有血的。两块钱一枝。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轮到C了。我没听过这首歌。那个女的唱的倒都是些老歌。念念不忘可是今天会变成昨天明天也会变成过去的。她还在喝酒。一个人。你没有父亲我没有母亲。天生的一对。我看见你朝那辆汽车撞去。你把我推开。你把我推倒在地然后。你把我推开是为了。我连父亲也没有了。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朝那辆汽车撞去。可是他们对我一无所知。贺喜的人群一拥而上。霹雳叭啦霹雳叭啦。一瞬间她母亲倒了下去。一瞬间。服务员走过来给杯子加满水。小心翼翼。谢谢。不是虚伪。这不是形式不形式的问题。你觉着要哭或者已经流出泪来了他们却在一旁哈哈大笑相反你觉着要笑的时候他们却无动于衷。一切正常。真理在我们一边失败也在我们一边。我坐在你们中间。A走了进来。刚才好多消防车哦朝城南那边开去了可能南街失火了。十块钱玩到现在还可以吧。你疯啦,把我酒又喝了。跟他讲不要喝他非要喝,B说,晚上还要喝哩。我笑了笑。我摇摇头。我觉着头要裂开似的。既然你决定了便不能改变。变来变去。你说话啊你说啊。语言是一种负担同时又是一种逃避方式。成功的逃亡。从里到外从外到里从城市到农村。这并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农村啊城市啊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关键是看你采取什么样的方式看你怎么做宗教也是一种方式它的前提是对死亡或者说下地狱的恐惧我说过这是一个好的基础可是如果上帝不存在如果没有谁能实施这种惩罚那么谁还在乎良心不良心呢。法律呢。法律只是一些枪一些棍子法律对现实之外的恐惧一无所知。上帝不存在一切将被允许。我去过教堂。年轻的牧师热泪盈眶。他在水面上行走他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可是婚礼照样进行我和她母亲被人抬出去以后婚礼照样进行。沾着血。另一种方式。很容易自成一体或者说轻易地把恐惧排除在外还不单单是恐惧因为恐惧与勇气都不能拯救我们。我们无罪可赎。可怜的基督。可怜的石块与唾沫而我需要的是一把刀子。你一碰它你就流血。一流血就要死。没有什么平等可言。动物的生命和人的生命是两回事你不能把它们抽象化一件事情一经抽象便不是原来那种样子了你不能把梦里的东西搬到现实中来这不是什么道德不道德的问题道德也不是抽象的问题是人得活下去而不是人得怎样活下去。弱肉强食。弱肉强食。弱肉强食。可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必须。加缪说我还从未见过为本体论原因而去死的人。你就要见到了。和父亲一样死于车祸。和父亲一样夸夸其谈。我没有办法她是我母亲我只能这样。我能做什么呢你说说看我还能做什么呢。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没有下雨。没有人能挽回。像那些希腊悲剧那些合唱可是雅典人啊我凭狗的名义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