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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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孟秋:空话空话空话(中篇)

    阅读孟秋

    罗 鸣

    读孟秋的小说,有时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对于那些想在他的小说中寻找故事情节或者某种教义的读者来说,你将更加失望。序幕已经拉开,痛苦将伴随着你。这将是一次独特的阅读体验,在此之前,你必须做好一些准备:你需要阅读过福克纳、巴塞尔姆;或者说你要对二十世纪欧美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有一定的了解。然后,在一间灰暗的小屋里,在一片寂静之中,你打开他的小说。

    在目前中国,孟秋是仅有的几个纯洁的作者之一。他的写作是沉默的,有时甚至是绝望的。他对我说过:他的小说创作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有时他会从他的小说世界中逃走。有的作品,他没有写完,而完成一篇作品,对他来说犹如大病一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到一九九七年,是他小说创作的高峰时期。在此期间,他写了不少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像《撒旦福音》、《离天堂有多远》等等。这一段时间现实生活对他来说是无序而压抑的。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以及情感生活的多次失败,特别是对当时中国文坛流行的所谓“写实主义”的不满,使他的写作与现实产生了很大的距离。但是一种绝望的情绪和“悲剧意识”一直笼罩着他。有的时候,他想通过自己的作品去捍卫人类的尊严和人性的善良,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这正如他经常提到的“西绪福斯”一样,把巨石从山下推到山顶,然后巨石又滚落下来,再推上去,日复一日。所以他选择了“逃避”,到“历史”或者“南方的乌有城”(见《撒旦福音》)去。他的小说中的人物,或者是身负罪孽或者是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一直处于救赎和被救赎的矛盾之中,这有些像莎士比亚悲剧作品中的人物,但他很巧妙地把这种个人的命运与人类的命运联系起来,有的具有某种特定的象征意义。想象支撑着孟秋的写作,他所创造的“世界”,有的时候是支离破碎的,有的时候像一个刻意制造的梦境。阳光是灰暗的,更多的是夜晚。

    孟秋的小说的风格主要体现在他的叙述上。它是一种个人情绪浓重的“抽象叙述”。作为一个阅读者,这些年来,孟秋阅读了大量的欧美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作品。但是他是有偏爱的,对福克纳“意识流”的迷恋和对巴塞尔姆“非线性叙述”的理解,使他的叙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冷峻、跳跃和破碎。孟秋反对语言的煽情,对传统小说语言的叙事性功能产生怀疑。但情绪始终存在于他的叙述之中。有的时候,你无法明白他要想表达些什么,但一种情绪一直笼罩着你,使你产生和作者一样的心理感受:绝望或者痛苦。直觉对阅读他的作品的人来说非常重要。有的时候,你能感觉到一种矛盾存在于他的叙述之中:理性的和非理性的叙述态度。这种叙述上矛盾让你产生前后摇摆、无所适从的困惑。这也许是一种尝试,对阅读者来说,必须有一个选择:拒绝或者接受。如同你站在一幅抽象派绘画前,你也许在想什么,也许你什么也没想。

    阅读孟秋,需要耐心,更需要一种心灵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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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秋像

    1966年出生
    写作小说、诗歌、随笔多年
    中断写作多年。现准备恢复写作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
    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莎士比亚《哈姆莱特》

    【一】

    一进门,余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窗子关了。风把窗帘吹得鼓鼓的,潮湿而又 脏兮兮的树叶一个劲地往纱窗上扑腾。有几片叶子趁余刚打开纱窗去关玻璃窗子的 当儿挤进了屋子,服贴地落在书桌上。仿佛它们是长着眼睛似的,一脸倦色的余刚 望着窗外在风中上下飞舞的叶子,一时间觉着早上莫名其妙刮起的这阵风说不定是 冲着自个儿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揉眼睛,模糊不清中他看见风吹倒了好几个行人, 自行车倒地的声音清脆可辨。余刚脱下风衣,风衣上也沾上了几片叶子。他拿起一 片嗅了嗅,除了一股淡淡的土腥味以外没有什么异常。和城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余刚 已经习惯了这种若有若无的气味。他拉上窗帘,光线顿时暗了下来。这时候,他记 起了出门时母亲特意叮嘱的一句话:起风了,别忘了给我带几包板蓝根。

    母亲的话不急不徐。她永远都是一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对此余刚除了接受之外 没有别的选择。三十年前当余刚的父亲气喘吁吁地趴在她矮瘦的身上时一切便决定 了。没有谁比余刚更能理解母爱的含义,虽然过不了多久它也会像他死去多年的父 亲一样仅仅是作为一种怀念而存在。年轻的父亲死于一次意外。那是一个春天的早 晨或者是秋天,我记不清了。余刚曾反复琢磨母亲的叙述,他试图从中找出某些破 绽来推翻母亲的解释。母亲把父亲的死亡经历写进了一篇小说。她说我记不清了也 许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余刚问会不会是冬天呢。她说不会,冬天时空气和街面要干 净得多,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余刚不觉得这与死亡有什么联系,但他能感觉出那 种气氛。一辆反向急驶的卡车从你父亲身上碾过。余刚说我知道了。

    余刚把日光灯打开。最近一段日子以来,余刚总是想起父亲。家里没有父亲的 相片,母亲对此的解释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次搬家把所有的相片都丢在了路上。值得 欣慰的是余刚的名字倒是出自父亲的主意。母亲说你父亲高兴得什么似的,好像换 了一个人。有一天晚上他把我从梦里弄醒,他说你看就叫余刚怎么样。余刚不记得 母亲说没说过这样的话。他想象着过去的情景,这样他便不再觉得空落落的没有依 托。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头晕眼花。有一次他差点从讲台上跌落下来。坐在 前排的两个女生及时扶住了他。当学生们夹着笔记和课本绕着讲台经过他身边时, 余刚觉得自己整个要崩溃了。余刚记得那一次回家后和母亲进行了一次长谈。

    母亲竭力否认余刚的猜测。余刚斜靠在床上,母亲的身子挺得笔直。母亲的话 又快又狠:我知道你会这么想的,我还知道没准有一天你还会杀了我。余刚一个劲 地请母亲原谅。他把头埋在母亲怀里。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得到也是唯一能够接 受的结果。这正是自己所需要证实的。如果自己的猜测占了上风,除了自怨自艾之 外他又能怎么样呢。余刚清楚自己的个性和后果。

    余刚的猜测:父亲的死不是意外或者是他自己……

    余刚给茶杯中的一枝菊花换了水。他发现花瓣之间有几只细小的虫子。刚从花 店买来时它们并不存在,余刚想这一定是这枝菊花所滋生的,一种生命依赖于另一 种生命。你在盛开的油菜地里,总能看到数不清的蜜蜂嗡嗡作响。物以类聚。人也 是这么回事。余刚想起花店里的那个看上去不满十六岁的女孩。她总是笑眯眯的, 余刚想这也是一种联系。否则他干吗不到隔壁的一家去买呢,那一家的女主人要漂 亮得多。或许这漂亮也是一种联系,一种离开、躲避的联系。余刚走到书架前,一 本本地默读着书名。仿佛它们是联在一块的。仿佛它们是一本书。余刚拉开玻璃门, 抽出湖绿色封面的《史蒂文斯诗集》。他随便翻开一页:

    他是整个建筑最后的建造者,
    是最后梦见整个梦的人,
    或是将来,建筑和梦是一体。

    有一个完整的建筑和一个完整的梦。
    还有这些词,
    在暴风雨中击打着形体。
          
    ……

    恩格斯曾经嘲笑杜林的哲学是一种高超的胡说。余刚想史蒂文斯也是属于这一 类吧。余刚曾把自己的一篇小说拿给母亲看。母亲对儿子写作这件事情一点都不感 到吃惊。余刚记得那天是自己二十五岁生日。母亲说你得把那件事情忘掉,你得把 你父亲忘得干干净净,这样你的心胸才会开阔起来,这样你才能无所顾忌地面对现 实和想象。作为国内硕果仅存的先锋小说家之一,母亲真的是当之无愧。余刚觉得 自己始终生活在一团浓厚的阴影里,这团阴影首先是父亲,这个早逝的年轻人像幽 灵似的整天跟着他、拉着他,仿佛有什么难言的话要说却总是一声不吭;然后是他 母亲,一位天生而又不幸落难的女王,余刚在母亲不冷不热的威严面前常常窘迫得 喘不过气来。余刚对林虹说我只能忍受,除此我有什么办法呢。余刚不记得林虹是 怎么说的。母亲说你那个林虹要比你聪明得多,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南方人吧?

    林虹当然是南方人,在地理上她属于那种历史上最富庶的鱼米之乡。余刚想象 着那儿每一个人身上都背着一把小算盘,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错过。林虹也是。余 刚望了一眼身后的床铺。他想在那些不分昼夜的床第之欢之时,他们也不会忘记拨 弄那些灵巧的珠子吧。余刚想起他和林虹之间唯一的那一次。当一切结束,余刚看 着一丝不挂的林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当林虹随手把一本书轻蔑地放在两腿间,余 刚觉得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母亲的那些怪异得不能再怪异的作品 不再仅仅是疯狂的虚构。他感觉到一股可以信赖的力量。余刚对自己说:

    母亲是有力量的。母亲是真实的。 ?   

    余刚把《史蒂文斯诗集》放回书架。它夹在两本厚得多的书中间。余刚想它被 它们挤压着,如果我不移动它们的位置,这种局面将永久地持续下去。它更像是一 张发酵的书签或者说它把它们轻易地分隔了。一种现象背后总有数不清的解释。有 些解释虽然相互对立却能够同时存在。在余刚眼里,母亲的小说中充满了这些光怪 陆离的文字,它们如同爬上岸的蝌蚪在雪白的纸张上放肆地嘻戏、嘲讽。它们永远 不会成长为青蛙,余刚想也许母亲以为没有这个必要,没有必要通向既定的结果。 母亲不是白雪公主也不会充当多情的王子,余刚不止一次地把她与那个一手拿着梳 子一手拿着苹果的老太婆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邪恶的念头。有一次他把这个想法 转弯抹脚地说给母亲听。母亲把一条半斤重的鲫鱼丢进滚烫的油锅。鱼在锅里拚命 挣扎着,急于呼吸的嘴张成一个圆。母亲说,在今天这是一种爱,一种可以在幻觉 中实现的看似疯狂的平安和幸运。余刚不记得关于鱼汤母亲又说了些什么。他记起 那次午饭后林虹一边抢着洗碗一边对母亲说的话。她说:您认为王后对白雪公主下 毒是出于爱?母亲说那是两回事,你从电视上看过巴西的狂欢节吗,看过后你就知 道了。

    林虹抱怨母亲的话是故弄玄虚。可是即便如此,她都无法掩饰对母亲的敬畏。 她说:你比你母亲差远了。余刚不否认母亲的过人之处。他没有必要与母亲争个高 低,但林虹的这句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那个秋天的午后,他坐在校园的草坪上, 没有风的阳光暖暖地从高处映射下来。他为自己的一事无成感到难受。他努力回忆 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样子。一个削瘦的青年在更多的青年面前照本宣科、误人子弟。 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希望和虚荣并存的莘莘学子们把他围在中间,他们 一再提起母亲的名字,毫无节制地把溢美之词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的女人。余 刚为这种多少超越了现实目的的情感觉着感动的同时,一股更加强烈而难以抑制的 情绪瞬间占据了更多更深的心灵空间。与其说他站在讲台上,不如说他站在突然而 至的云雾间。他觉得所有的一切,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化成了无声无息的空气。它 们在他周围缓缓流动着,在他周围不停地经过不停地消失。那天下午,余刚坚持把 课上完,虽然他几乎对自己所发出的声音一无所知。他不失礼貌地把一个女生递给 他的茶杯还给她。他记得铃声响起时,他正准备宣布下课。他为这个巧合感到欣慰, 他觉得在某一瞬间还是有秩序可寻的,这种脆弱的秩序让原本在讲台上快要崩溃的 余刚一下子充满了自信。他打电话给林虹,他以难以让人置信的口气让她迅速到他 那儿去。他说:你可以请假嘛,不就是一次直播吗,你让别人代一下。

    为什么?林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胆怯。

    四点半。余刚说完便把电话挂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鼓点一样短促有力。

    林虹完全占据了上风。那个记忆中漫长的下午,当林虹一分不差地赶到余刚房 门前,当他透过门缝听见她利落而不是慌乱的脚步声时,林虹已经稳操胜券。在以 后的时间里,余刚就像一个温顺的木偶任林虹摆布。林虹把收音机调到她们台的频 律,她一边作着动作,一边向余刚介绍正在播音的女主持人的种种隐私。她不厌其 烦地宣泄着对同事的嫉妒和不满。她甚至不惜以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来抵毁她在事 业上更为成功的同事。她说女人就那么回事,别看她们平时一个个矜持的样子。余 刚一言不发。他尽力把后悔、纯洁之类的念头抛到脑后,他想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 吗,这不就是人所共有的快乐的本质吗?余刚精疲力竭。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一只受 伤的没有羽毛的大鸟,无力地在一个污水塘里用想象中的翅膀不停地扑腾、挣扎。 那个下午的最后几分钟,余刚把自己与一只满身污秽的鸟儿联系在一起。余刚觉得 自己应该是有翅膀的。当一丝不挂的林虹在屋里悠闲地走来走去时,他仿佛看见了 一只丑陋的蜕了毛的鸵鸟。他说:你干吗不把衣服穿上?

    余刚竭力回忆着林虹的反应。林虹转过身子,一览无遗地正对着他。余刚不记 得自己还说了什么。他只记得他们对视了好几秒钟。这是他们的身体离开后的又一 次联系。这一次的联系是出于彼此之间的距离。或许这是一种健康的有节制的判断。 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余刚把自己从这一尴尬的场景里退了出去。他不仅目视着毫 无顾忌的林虹,而且丝毫不放过坐在床上的同样赤裸的男人。一瞬间他成了一个隐 蔽的第三者,一个不动声色的观众。他站在一边,他知道这样的场景是不需要什么 喝彩和嘘声的。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经久不衰地上演。嘲弄 生活或者轻易地为之感动都是滑稽可笑的。但是几秒中后发生的那一幕却无法让一 个观众正襟危座。他忍不住大叫起来。余刚站在书架前,这座由各式各样众多书籍 垒起的城墙中,他记不清林虹抽出的是哪一块砖。小他五岁的女播音员林虹不无戏 谑地把它夹在两腿间。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余刚在书架上搜寻着,他想把这个道具 连同与之有关的记忆一起烧为灰烬。

    这是徒劳的,他知道这就像他想忘掉自己的父亲一样只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愿望。 一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臆想。一种间歇发作的病症。

    余刚打开电脑开关。他把一篇写到一半的小说调了出来。这是一篇关于父亲的 东西。语言和结构上的过分零散、随意使得本来就很飘忽的文字晦涩难辨,连他自 己都看得吃力。余刚觉得有点母亲的风格。这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关于父亲的白日 梦。余刚在写给一个当编辑的朋友的信中不无警惕地提到了自己在风格上的变化。 他在信中写到:也许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一直在母亲的阴影下写作,虽然我以为我 们完全是两类人,道德、文化、思维上的分歧使我们甚至在生活上都有点格格不入, 但是最近以来我觉得自己的力量越来越脆弱,相反母亲……也许她是对的……也许 这只是一时的幻觉,我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是越来越弱了……余刚觉得把与母 亲的分歧提到道德的高度有点勉强,特别是在经历了与林虹的那一段日子后,这种 分歧是否还有以前那么深很值得怀疑。

    那天晚上,疲倦不堪的余刚决定到母亲那儿去住。他等天完全黑了才从自己房 子里走出来。林虹赶回台里作节目去了。他不能忍受自己暴露在日光下。他觉得自 己暴露得太多了。余刚记得小时候他总是躲在母亲身后,一见到生人便急促地红了 脸。在学校时他总是第一个到教室,生怕迟到了一个人推开门一下子全班几十双眼 睛都盯向自己。余刚想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只需一秒钟时间。他记得那天晚 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惨白的月光不无放肆地笼罩在他身上,仿佛是一只透明的笼子, 又像是无数双伸向自己的手。他走在街上,他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他记得他对自己 说这是一种惩罚,与此同时他又竭力回避这种惩罚的来意。他突然想到了母亲所提 及的生命的狂欢,那些忘乎所以的人群在漆黑的夜里不停地变换角色,他甚至看见 了戴着面具在人群中东躲西藏的自己。但余刚并不因此而激动不安,他知道随后而 来的痛楚和沮丧会像一杯冰凉的水轻而易举地就把它浇灭。余刚想别再自己骗自己 了,谁都别再骗谁。和我说说父亲,余刚斜靠在床上,他对一脸吃惊的母亲说:和 我说说他,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父亲的事情,我没有这个权利吗,妈妈,这个要 求不过分吧,我都快三十岁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这太可笑了,妈妈,你 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让我知道,就算有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呢,我总得有个曾经活着的父亲吧,我总不能像耶稣一样生得不明不白的吧。为什 么不能,母亲说,不是一样都活着吗?别再用你的小说搪塞我,妈妈,这不是你想 象中的游戏,这是现实。

    现实又怎么样,现实就可以毫无顾忌无所不为吗?母亲的身子挺得笔直,月光 透过窗子柔和地照在她身上。她的声音也是柔和的,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次棘手的 谈话,不是一次可能引起破裂的一再推延的交锋。她面对的只是她瘦弱而多愁善感 的儿子。余刚想她一定是这么认为的。多年以来母亲一直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 态,这种从容不迫的举止常常让余刚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余刚想母亲是不可 冒犯的。她总是轻易地从冲突中心绕过去。她总是化险为夷。那天晚上,打了败仗 的余刚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在梦境中他看见林虹笑吟吟地朝自己走来。白天发 生的一幕被打乱后一再重复着出现。他能清楚地看见林虹的脸,看见她的身体。她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伸手把一本书……第二天醒来时他看见的是母亲的脸。母亲 从书桌上抬起头,说:焐子里有稀饭,就剩一点了,你把它吃完吧。说完她又低头 写起她的小说来。余刚站在母亲身后,他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子,看着她的手握着笔 从左至右地缓缓移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瞬间,他觉得母亲是伟大的。

    也许这就是余刚不能继续动笔的原因。

    母亲是伟大的。

    也许是身体或者别的什么……    

    余刚两眼直视着电脑上的文字:黑色光标紧贴在最后一个字后面一闪一闪的。 余刚想这是一种等待,等待久了如果没有新的文字往前行进就会转化为一种嘲弄。 这种嘲弄不仅将光标前的所有文字覆盖,而且也将会波及到光标后面没有穷尽的空 白。这是对未来的嘲弄。余刚觉得一阵头晕。他把电脑关掉,弯下身子把插头也拔 了。余刚想起电脑刚买回来那阵子自己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每天都会和机器作战, 他想,在这个机声隆隆的时代这也算是一种生存方式或者说一种安慰了。母亲对电 脑不屑一顾。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她一边心不在焉地瞧着余刚小心翼翼的示范,一 边随手翻着他刚买的新书。她说:你总得结婚吧,不是我逼你,你总得有个自己的 家。余刚记得自己在屏幕前愣了一会儿。接着他听见母亲继续说下去:不要再挑三 拣四了,女孩子人好是最重要的。他没有回答母亲,因为那时候,坐在电脑前的兴 奋和手指左揿右摁的快感把别的事物整个给忽略了。母亲的话也不例外。

    余刚在遇见林虹不到两个星期便把她带到母亲那儿。他不清楚这可不可以算作 是对母亲的一个交代。他想这至少可以让母亲暂时把嘴闭上。母亲不失威严的语调 中多少流露出一种久违的温情。这种对他来说已经遥远得近乎恩赐的情感让他觉得 难以适应。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情感的缺失。所以当它作为一种补偿或者 别的什么缘故突然而至时,他甚至觉得有点害怕。余刚起先只是说说。他没料到林 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林虹的这种落落大方多少让他有点失望。他原本以为她 至少会把这次会面延长一两个星期。如果林虹这么说的话,他一定会趁势顺水推舟 的。他们毕竟刚接触十来天时间。余刚对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什么把握或者说他一 直犹豫不定。这个年轻的电台节目主持人就像是一件漂亮却又有点花梢的衣服,虽 然已经买来了但他仍然打不定主意是否穿在身上,而且是暂时穿穿呢还是下定决心 穿上一辈子?林虹看上去似乎比较轻松或者她根本没想这么多。那天当林虹伸手挽 住他的胳膊时,他感觉触电一般,心跳顿时加快起来。与此同时他对自己把林虹比 作一件衣服感到羞愧。那天林虹上身穿着一件深米色的套头线衫,下身是灰青色的 长裙,一根黑色的腰带松松地系在腰间。余刚记得一路上她都不停地整理着衣服。 余刚走在她身边,他能闻见一股菠萝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