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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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孟秋:谁出卖了哈姆雷特(短篇)

    我注定要与混合物、杂七杂八打交道,
    它们排除悲剧,悲剧需要纯净的文字。
    ——唐纳德·巴塞而姆

    姚南从走廊一路哼着歌(“赵小姐姓赵是赵钱孙李的那个赵……”) 推开门走进宿舍时,没有朝那张空着的上铺看上一眼。“她想她的脸是可以赞美的,她还有够风韵够女人的脾气,她的未来应该有浪漫和诗意,”唱到一半她转而冲着正在拉窗帘的杨晨说:“幸会,格里高里·派克先生,幸会。”

    杨晨也没注意她上面的那张床。她躺在属于她的下铺,微闭着眼睛。 她在想刚 才电影里的场景:格里高里(不是卡夫卡的那个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 把相片塞到剪着一头短发的奥黛里·赫本的手里。“幸会。”安妮公主微微弯下膝盖,她的眼里盈着泪。她们的眼里都盈着泪:赫本、安妮,当然更重要的是杨晨。

    这是她第六次看《罗马假日》了。第六次,眼里盈着泪。

    施慧也没费心思想到那个上铺。那天晚上她从余刚的怀里挣脱出来, 沿着昏暗 的空无一人的林荫道跑回"412"时,紧张和兴奋连同黑暗把整个屋子给淹没了。

    歌队:谁也没有把那个三年来始终空着的上铺放在心上。

    “超乎寻常的亲族,漠不相干的路人。 ”一脸倦色的哈姆莱特从“412”那个谁也没有理会的上铺醒来时,嘴里嘟弄着这句著名的对联般的格言。

    “我已经摆脱了雷欧提斯,那个刚失去父亲又死掉妹妹的可怜的家伙, 我已经 暂时度过了难关,”哈姆莱特眼望着天花板,因为潮湿的缘故天花板上印着一块公鸡形状的黄斑,“这么说天就快要亮了,公鸡就要打鸣了, 就要把压在我胸口的沉 沉的黑幕撕开,露出那巨大而晃眼的白昼了,天亮了,天就要亮了,而我可怜的父亲又要去忍受那无情火焰的无情烧灼了。”哈姆莱特痛苦地闭上眼睛。

    歌队:谁也不会想到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谁也说不清命运是怎么一回事。

    施慧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怎么能让他轻易地就拉住我的手呢, 我怎么能 一点都不反抗呢?我怎么能听他的话在电影放映到一半就离开了呢? 施慧想起余刚 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出去走走时,格里高里·派克正把奥黛里·赫本带到哭墙边, 那个年轻的绅士佯装自己的手被那张张开的“嘴”给咬住了,吓得安妮大叫起来,绅士趁势把小姐揽在怀里,把公主贴在自己胸前。那是多么感人的一幕啊。 也就在那 个时候,余刚拉住了施慧的手。他贴着她的耳朵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怎么就不能对他说声不呢?接着余刚把施慧带到了数学系前的草坪上, 带到天文系前的纪念碑前,带到物理系前的喷泉池旁,带到外文系后面的小树林。我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呢?最后,余刚和施慧手拉着手来到空无一人的大操场。他们一连走了两圈,然后余刚松开那只从露天电影场那会儿起就一直攥着施慧左手的右手。他把她搭在施慧的肩膀上。 他感觉自己和施慧同时打了一个颤。接着他们用这种相对亲密的姿势又走了一圈。接着,他就想把她揽在怀里。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做了,而且……但是施慧挣脱了出来。

    谢天谢地,施慧想,我总算没让他更进一步,我总算做了一回主。

    施慧在心里得到平衡之后,和“412”的同伴们一起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歌队:是谁最先发现了哈姆莱特,是谁最先发现了那个落难的王子的呢?

    让我们先把哈姆莱特放在一边, 让我们先来说说那张现在他正躺在上面可三年 来一直空着的上铺吧。

    “‘415’昨天晚上搬来个博士,考古专业的,头发都白了半边了, 老太婆一个,真太恐怖了,幸好没弄到我们宿舍来。”姚南说。

    “老天,千万别把别人弄进来。”施慧说。

    “早晚有一天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给占了?”"杨晨说。

    歌队:是她发现了他,是这个看上去郁郁寡欢的姑娘发现了哈姆莱特。

    “412”室室规:谁也不允许把外人带到宿舍过夜,谁也不允许有那种肮脏的非份之想,三年之后,当我们离开这间纯洁的屋子时, 我们每个人保证自己都如 同三年前进入这间纯洁的屋子时一样绝对的纯洁无瑕。 (室规或者说保证书签了字按了手印每人朗读了一遍后人手一份。 室规在“备注”中添上了最后一句话以示警示:违规者自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写了整整四页长淫诗、 同时和七个做婴儿食品的丑陋的小矮人做爱的巴塞尔姆笔下的最漂亮但又是最无耻的白雪公主。)

    歌队:巴塞尔姆是谁,谁能告诉我们那个胡说八道的巴塞尔姆是谁?

    当哈姆莱特从那个上铺醒来, 当他再次看见天花板上的那只算不上漂亮的“公鸡”时,天已经亮了。

    让我们把诸如是谁最先发现了他,把那一声通常的“尖叫”, 把接在那声喊叫 后面发生的、在传统小说里屡见不鲜的那些吃惊、愤怒,把那些描写得细致入微、 精彩纷呈的责难、辩解统统都抛在一边,让我们看看在度过最初的慌乱之后, “412”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而无聊!上帝,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哈姆莱特坐在杨晨的床沿,脸色苍白,目光疏散, “你们不会明白的,”施慧刚把他胳膊上的剑伤洗好,他就猛然站了起来,“谢谢 姑娘们,”他说,“我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请你们相信我,这是一次意外, 一次 命里注定的疏忽,既然那毒药没有发作, 既然命运再一次要我从地上拾起那把复仇的剑,我,哈姆莱特,是不会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贪生怕死、自怨自艾的,我会从头 再来,我会,好姑娘们,你们知道吗?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倒楣的我却要负 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歌队:好一个正气凛然的哈姆莱特,好一个丹麦国的王子。

    “他长得很英俊,不是吗?”上西方美学课时, 施慧把写有这句话的条子递给坐在她后面一排的姚南。“他也很高大,很魁梧,不是吗? ”姚南在条子上添上这句话后,把它递给了坐在她左边但隔了一个人的杨晨。“他也很博学,很机智, 很有勇气,不是吗?”杨晨写完后又递回给姚南。“一点不错,一点不错。 ”姚南在 条子边缘的空隙处写上了这句话。施慧接过条子,条子上都写满了,她只好把条子 反过来,她写道:“英雄所见略?quot;”。坐在她旁边的余刚一把抢过条子。 他把条子正看看反看看。“你们在搞什么鬼,他是谁? ”余刚在反面的空白处写道:“余刚多谢姑娘们夸奖”。

    “我们不该把他一个人关在屋里,这样不安全,我们应该至少留一个人陪他,我们不应该让他孤里孤单的。”杨晨或者姚南或者施慧说。

    歌队:好姑娘们的心总是让人钦佩不已,这人世总是善恶分明。

    姚南:你是说剑上涂的毒药和那杯酒里的毒药都是假的,是假药?

    哈姆莱特: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致人死命的药物。

    施慧:所有的人都没有死,所有中毒的人都活过来了?

    哈姆莱特:是这样。

    杨晨:谁先醒过来的呢?

    哈姆莱特:我不知道。我醒来时,他们已经全部醒了。不仅醒了, 而且像围捕 猎物一样把我围在中间。透过缝隙,我看见那个恶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浑身发抖,我那可怜而可耻的母亲正掩面哭泣。围着我的是雷欧提斯和他手下的剑客。看情形 他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我没有看我的手臂,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年轻气盛的雷 欧提斯,但是我知道我那把剑还松松地握在我手里,他们没把他拿了去。这是一个机会,这也是他们犯的一个错误,他们看轻了我。我只消定定神, 一个挺身的同时 把剑平地一扫,就能站起来而且把身体护住。于是我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我在心里数着数字,我想一数到10就迅速行动。可是当我数到6的时候,我听见有声音说:站起来,哈姆莱特,站起来,让我们重新再来过。那是雷欧提斯。一个心地坦荡正直磊落的君子。 只是因为失去父亲的缘故和我一样失去了正常的心智。 别放过他,杀了他,与此同时那恶人在圈外大叫大嚷起来。 雷欧提斯和他的剑客往 后退了三四步。我站了起来,我的身体虽然有点摇晃,但我还是站了起来。 可是那 把剑却从我手里滑落到了地上。我弯下身子,重又把它拾起。接着我们就交起手来。 所有的人都散在我们周围。虽然我是在和雷欧提斯比剑, 但是我眼里心里瞄着的却 是那个欺世盗名的恶人,只要我一腾出手来,只要有一点缝隙, 我的剑将会直抵那 个恶人的心窝。但是报仇心切的雷欧提斯一剑快似一剑, 他把我逼得只能后退着招 架,根本无法接近坐在台阶坐在卫兵中间的那个恶人。我们打了有一百多个回合, 我觉得自己已经招架不住了,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我面前旋转起来, 好像我们不 是在大殿上比剑而是在飘浮的云彩之上,好像是在浩缈的空中。 我心里一片空白或 者说满心迷茫,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只是随着我的身体在 某一个我不知道的空间滑来滑去,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 我 觉得我就像是一个被别人操纵的木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随意摆布着。这种迷狂状 态一直持续到我手中的剑被雷欧提斯打落。咣铛一声剑落在了地上。雷欧提斯的剑尖直抵我的喉咙。完了,一切都完了。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杀了他,雷欧提斯,那恶人的喊声把整个大殿的灰尘都震得飞扬起来,快动手啊,雷欧提斯。 我闭上眼睛,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生存还是毁灭,是时候了,既然我没能完成我所要做的那件事,既然那个恶人的头上还戴着我父亲的王冠,那么雷欧提斯, 把我送到我父亲那儿去吧,把我送过去吧。可是,就
    在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放了他,那声音说,我数到3,雷欧提斯你放了他否则。我睁开眼睛。雷欧提斯已经退到了一边。我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老天,霍拉旭站在那恶人身后, 手里握 着一柄短刀,短刀架在那恶人的脖子上。霍拉旭,我朝他大喊一声,眼里满是泪水。 殿下,你快走,殿下,拾起你的剑你快走。我被惊呆了。快,颠下,快啊。 我拾起 剑,最后朝霍拉旭望了一眼,朝殿外跑去。当我就要离开殿门时, 我听见霍拉旭的 最后的喊声:再见了,殿下。我不用看, 我知道这个勇敢而忠诚的丹麦的古罗马人 已经把短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鲜血染红了整个大殿,整个丹麦。

    姚南或者施慧或者杨晨:后来呢?

    哈姆莱特:后来我就一路亡命, 那恶人派雷欧提斯和他的剑客跟着一路追杀。 那些日子真是一严难尽。再后来,就是那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 发现 自己竟然躺在你们的宿舍里。

    歌队:哈姆莱特的故事路人皆知,可是有谁知道故事里往往另有故事。

    哈姆莱特,你还想为你父亲报仇吗?

    这还用说吗,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我的手上必会沾上那恶人毒液一样的鲜血。

    哈姆莱特,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犹豫不决呢, 你为什么把复仇的行动一再推迟延 宕呢,大四的时候,我们外国文学考试里就有这个题目。

    我也不知道,也许你得问莎士比亚才行。

    哈姆莱特,你喜欢奥菲利娅吗,你是不是对她太残酷了,她也太可怜了?

    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

    “412”的三个女主人一致决定把这个落难的王子收留下来。 虽然哈姆莱特 的到来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了种种不便。“他毕竟是个男人啊,”施慧噘着嘴说,“我总不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吧,我总不能当着他的面方便吧,你们两个倒无所谓, 我每天晚上可是要方便两次的。”“克服一下嘛,小姐,”姚南说, “多跑两趟厕 所就是了,我说啊,最主要的还是安全问题,不能让别人发现。”“就是, ”杨晨 说,“我们最好还是列出一个计划来,按计划办事。”

    歌队:全丹麦的臣民会感谢你们,好姑娘们,所有善良的心与你们同在。

    计划之一:为安全考虑,在哈姆莱特不能离开宿舍的情况下, 保证宿舍里至少 有一人陪着他,以防学校突然的卫生检查、 电路维修以及事先没有约定的宿舍串门 等等。计划之二:为保证哈姆莱特能尽快养好伤,尽快恢复健康, 三人尽量节衣缩 食,以保证有足够的“资金”用在王子身上,此项开支暂命名为“英雄基金”。计划之三:密切注意学校内外的可疑情况,特别是外国人(雷欧提斯和他的剑客们可能会化装成留学生)的相关举动,对宿舍楼附近的情况更要保持警惕。 ……计划之 十:以上一至九每项计划都是为了最后一个即第十个计划, 即全力协助和支持哈姆莱特完成他的复仇目标,没有这个计划,别的计划便是一个个可悲的玩笑。

    第十个计划是杨晨要求加上去的。“既然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把它做好, 把它做漂亮,把它做干净,”杨晨说,“我们在学校已经待了快七年了, 我们做成了什么事了呢?可以说是一事无成,即便明年毕业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就让我们合力做成这件有意义的事情吧。”

    三个姑娘都明显地瘦了一圈。而与此同时:

    姚南,什么叫卡拉OK,什么叫股票,什么叫三陪?

    施慧,什么叫后现代主义,什么叫恋母情结,什么叫格式塔?

    杨晨,你们为什么不买台电视机呢,对面的男生宿舍里有电视机呢?

    哈姆莱特,你练剑了没有,你总说你练过了,可是我们谁也没见你练过啊?

    哈姆莱特,你得多活动活动,你看你胖得走几步路就喘气了。

    哈姆莱特,你还记得雷欧提斯长什么样吗?

    “我看我们得考虑考虑我们的计划了,这样下去会不行的, ”杨晨在上完西方 文论课后和姚南走在林荫道上,“这样下去,只一个回合他就会被雷欧提斯刺倒的, 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是的,我想他是被宠坏了,每个男人都有这个坏毛病, 他以为他是活在温柔乡里了呢,”姚南说,“我们得跟他谈谈,必要时,我们可以和他说清楚,这不是浪漫不浪漫的问题。”余刚在女研究生宿舍楼门口追上了她们。 “拜托了,”他说,“施慧最近是怎么回事,理都不理我。”

    杨晨要敲门。姚南拦住了她。姚南小心地转动着钥匙。猛地门开了:施慧坐在床沿,哈姆莱特躺在床上,他的一头金发枕在施慧的腿上。

    在这之前,哈姆莱特把他的一头金发枕在姚南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