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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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孟秋:失去(短篇)

      湖水呈浓重的深绿色,稀薄的阳光从东南方向倾洒过来就像是给湖面涂上了一层透明发亮的清漆。如果你不仔细看,湖面差不多是静止的。远处七八十米的地方停着一只鹅造型的游船:一根白色的细长的脖子,与之相比显得雍肿笨拙得多的同样是白色的身子(船舱)、黄色的微微向上张开的嘴。两只应该也是黄色的脚隐没在湖水里,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脚。这只看来已经睡着了的“大鹅”就像是粘在湖面上似的一动不动。这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时间约莫在九点到十点之间,我妻子坐在湖边的一张带有靠背的石椅上。半个小时之前,当我们沿着湖滨一路走到儿童公园门口时,她突然说:我不进去了,我就在外面等你们。说着她便往那张椅子走过去,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铺在椅子上,从那会儿起,她就一直坐在了那儿。

      她坐在那儿,望着远处和不远处的湖水。

      一年四季里,我对秋天情有独衷。删除掉骨子里差不多人人都怀有的不无虚假的浪漫或者说自恋因素之后,我想这只能是因为我是在秋天出生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让我信服的理由,或许这就是一些人成天念叨的那种先天感觉上的对应吧。我的小女儿也是在秋天出生的,她比我稍晚一些,她“选择”的日子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深秋。一年四季里,你最喜欢哪个季节啊?有一天我问她。春天。她脱口而出。为什么?因为春天万物苏醒,大地上冰雪融化了,小草长出了嫩芽,小动物们……她的语调也是春天的,一顿一顿就像是在台上朗诵一般。她对老师和《好孩子》上的结论深信不疑。我不记得那会儿我妻子说了些什么了。或许她夸了女儿两句,或许她把小东西揽在了怀里,或许……她的生日恰好是春分。

      可是她并不因此就对绿色产生兴趣,她最喜欢的颜色是雪青色,也就是那种稍淡一些的紫色。多年以前我们坐在城西的一家小公园的草地上。她在比较了几种偏冷的颜色后说:雪青色和紫色不一样,紫色太过分了,雪青色要清淡一些,有一种让人……她说这话的时候轻言细语的,眼睛望着远处,仿佛在给还没走远的声音小心地着色。那会儿,我还是个新手,刚看了几本新小说和弗吉尼亚·吴尔夫的《海浪》,像那些眼花缭乱的形式、技巧、观念最初给我带来的慌乱一样,我对女孩子以及她们的种种诸如颜色啊手相之类的小花招,一时觉得难以应对。我从碧绿的草丛中捡起一些枯死的干草,我把它们交叉地叠成一座积木一样的东西。在我确信那个有点寒气的下午就要结束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说:我喜欢黄色。

      雪青色和黄色,风马牛而不相及,可就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块互不相融却紧贴着走了差不多两年时间。这是一张蒙得里安的《两条线的构图》或者干脆就把它命名为《雪青色·黄色》。这张看上去若即若离的画儿的背景是我们这个城市那些水汽一样随时可以蒸发掉的淡薄的街景、季节、声音和时间。这是一张漂亮的画儿。如果你是那些一年里哪怕只去美术馆一次的人群里的一个,你可以把它挂在你的书房,最好就挂在写字台的右手。这样,你看书或者写作时间久了,你从写字台上的书堆里一抬起头便能看见它,看见那些虽然相叠在一起却又互不相干的色块。如果除了一年去一次美术馆,你还时不时煞有介事地对挂在或者说安置在巴黎或者伦敦的博物馆里的那些你听说过却从没有亲眼看见过的值大钱的老玩艺说三道四或者摆出一幅不屑一顾的派头,你便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你指着这张画对突然闯进书房的门外汉说:看看,蒙得里安,我女儿画的,像不像?

      我不知道,可是……

      可是没过不久,凡高或者类似凡高的家伙压倒了蒙得里安。在第三年,早已迫不及待的"他"胡乱地把两种颜色搅和在一块,还没等两者完全相融便大笔一挥:本来就已经笈笈可危的雪青色和黄色像两只摆在桌子边上的瓷盘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砰,两只光滑的盘子在一瞬间跌成了一堆互相掺杂的碎片。我把她翻过来倒过去或者相反。两种色块失去棱角的同时也失去了界线。夜幕降临,我试着从混杂在一起的高低起伏的喘息声中分辨出属于我的。我喘息着,在黑暗中我觉得除了这声音别的一切都遥不可及。与蒙德里安相比,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它的色彩、光线、构图……就连背景也及时进行了更换,这是一些互相包围的墙,墙上挂着的一些蒙着灰尘的相片,一张宽大结实的床,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以及床头柜上一盏光线微弱、时不时发出滋滋响声的台灯。

      这些背景不再是那些可以蒸发掉的淡薄的水汽,我每天都能看见它们,它们就像那些赶不走的斑点一样永远地栖息在我的视网膜上,我一睁开眼睛,它们就在那儿待着,随时随地。现在,这张画上又多了我的小女儿。

      她正在上楼梯。在顶端的小“平台”上冲我招了招手后,她从一条草绿色的直滑道上滑了下来。触地后刚站稳就又朝背面的楼梯跑去。在此之前她刚刚玩了转圈的木马。爸爸,再快一点,你再快一点嘛。她两手紧紧抓住朱红色木马耳边突出的两根木棍,身子往下弯着差不多贴在了木马身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蒙古包里长大的行家里手。我没听她的,因为坐在她后面的一个小男
    孩已经被她的话吓得哇哇大叫:妈妈,妈妈。他母亲把他抱下来后连忙从包里拿出一瓶果奶塞在他手上。惊吓未定的小男孩紧紧地抓住他母亲的手臂,看来是真被吓着了。胆小鬼,她冲着他们的背影说了一句。我的漂亮的小女儿神气十足地从木马上跳下来,她一边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撩到脑后,一边四下张望。犹豫了一番后,她选择了滑梯。

      儿童公园里空空荡荡的。在这个可以望得见湖光山色的宽敞的园中园里,连父母带孩子不超过十个人。与座落在市区或者就开在百货商场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游乐场相比,这里要冷清得多。没有了那番热闹的景象也听不见这种场合惯有的吵闹声,偶尔听见也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稀稀落落。我走到铁栅栏边,透过树枝的缝隙朝湖边看了一眼。她还坐在椅子上,与先前身子微微前倾的姿态不同的是这会儿她身子往后仰着靠在了椅背上。是有点累了还是?如果她是睁着眼睛的,她会看见离她头顶不远的谢了叶子的柳枝以及再往上的被柳枝割碎了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秋高气爽。或许她能闻见沾着露水的柳枝的那种好闻的清香。如果她是闭着眼睛的……我在铁栅栏边一长排空着的翘翘板的最边上的一张坐了下来。翘翘板湿湿的还没有完全风干。我朝公园的入口处望望,两个穿制服的女的正在聊天,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已经五十出头。我咳嗽了一声,背过身去点了一支烟。

      有一首好听的美国歌曲叫作《寂静之声》。嗨,黑夜,我的老友,我又来找你聊天了。我对外语不在行,可是这句歌词我倒是记住了。我差不多一点上烟就想起了它。透过烟雾,它就像一只瘦小的燕子在阳光里缓缓地盘旋。我不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情形了。或许是在朋友的聚会中间吧。数不清的聚会。我们盘腿坐在塌塌米般的没有架子的床上打牌。一边互相埋怨,一边听音乐从刚买来的音响中飘出来。不是原版的《寂静之声》,而是一群读大学和高中的女孩子合唱的中文版的《伦敦德里小调》。她没在打牌,她手里拿着磁带封套跟着哼唱:哦,既然我的爱情没有结果,我愿做雏菊开在小路上,当你漫步踩在我的身上,我就在你的脚下死亡。夜深人静,我们从朋友A家走出来。朋友B说你送送她吧你们俩一路。我把她送到楼下,我说:你刚才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哪首歌?死亡,有一句有死亡的那首。《伦敦德里小调》,爱尔兰民歌,你也喜欢这首歌?

      哦,但愿我是娇柔的苹果花,从弯曲的树枝上面落下……

      阳光差不多直射在我身上,我觉得有点热,我把夹克脱了放在翘翘板上。这会儿翘翘板上的露水已经全部蒸发掉了。有一个小女孩在玩木马。她父亲一边跑着一边帮她加速。小女孩留了一头长发,旋转过程中,头发向后飘了起来。现在,木马正在惯性的推动下慢慢地减速。他父亲,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发了福的胖子站在一边大口地喘气。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搭拉着件耀眼的红色毛背心。小女孩(一看就是个机灵鬼)下了马脚没站稳就又往远处跑去。胖子愣了一下也慢塌塌地跟了过去。我朝远处望了望。我看见我女儿正在自顾自地荡着秋千。每荡两三个来回,她就要用脚蹬一下地。没一会儿她也看见了我,她冲我扮了个鬼脸。再过十几天她就满五周岁了。上个星期天,我把她从一个同学家里接出来,被汗弄成大花脸的她嚷着说她也要像同学一样过生日:把小朋友请到家里来待上半天,美美吃上一顿。妈没钱,你要办问你爸去,他有钱,她母亲说,你爸是大作家,他有的是稿费。

      你有病啊。说着我一甩门进了书房。

      《帕洛马尔》,九万五千字,一千字三十块钱,稿费两千七百五十人民币;《情欲艺术家》,十一万六千字,一千字三十块钱,稿费三千四百八十人民币;《奥兰多》,十八万三千字,一千字三十块钱,稿费五千五百九十人民币;《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二十二万七千字,一千字三十块钱,稿费六千八百一十块人民币;《喧哗与骚动》,二十六万九千字,一千字三十块钱,稿费八千零三十人民币;《赫索格》三十五万九千字,一千字三十块钱,稿费一万零七百七十人民币;《裸者与死者》六十四万三千字,一千字三十块,稿费一万九千两百九十人民币;《魔山》,七十万两千字,稿费两万一千零六十人民币……莎士比亚或者巴尔扎克或者普鲁斯特这样的庞然大物呢,一千字三十块,一一得一,二二得四,哈,该是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光芒四射的金山银山了吧?

      有本事你就待在里面永远不要出来。我妻子说。

      有本事你不要出来吃饭。她说。

      有本事你……她哭出声来。

      我把她揽在怀里。像哄小东西一样一边说话一边自上而下地抚摸着她的背。我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把她沾着泪的头发往后拢到脑后。如果这是在五六年或者哪怕就是在两三年之前,她会推开我的手,一边加大抱怨的声音一边试着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就像是一只被缚的鸟儿在加了锁的笼子里不无激烈地左右扑腾。如果是在那会儿,我会用一只手紧紧地扳在她的脑后,让她的脸始终正对着我,让她一睁开眼就看见我的脸,虽然通常她是闭着眼睛的。一等她的“激烈”有所降低她的向外膨胀的“翅膀”有所收缩,我会把她的脸慢慢地一毫米一毫米的扳向自己,与此同时,我的另一只手不停地替她梳理着凌乱的“羽毛”。与前几分钟相比,这是一个相对平静的过程。最棘手的时刻已经过去。我把她揽在怀里。我要做的只剩下等待。等待她已经软化多了的“激烈”在我的耐心里逐渐减轻,等待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化为沉默,等待沉默化为一阵雪花落地般轻声的低啜。我把她揽在怀里。如果这是在多年以前,两个精疲力尽的人最终会相拥在一起,重新做到心心相印──

      哦,但愿我是光滑的苹果,在树上等你将我摘下……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首好听的歌,它的旋律,它的歌词。多年以来,即便是我在对摇滚乐最为迷恋的那段时间,当我在激烈动荡的节奏中差不多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出生在纽约贫民区的穷困的黑人的那一刻,只要它一出现,那些属于它的音符冷不丁地一下子飘浮在空气里,我便会猛然从愤怒的鲍勃·迪伦或者"滚石"身边走开,随着这突然而至的音乐一起走到它所提及的一棵忧伤的苹果树下或者玫瑰丛里。这多半是我妻子捣的鬼。她总是不失时机地在摇滚乐断档的间隙,把这盘多年前我送给她的磁带放进录音机。她轻轻一摁,这首歌便像流水一样淌了出来。哦,但愿我长在玫瑰丛里,当你走过我能够吻你,我愿是最低枝条上的蓓蕾,能轻轻触摸心中的你。房间随着音乐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等我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得不能自拔,我把她重重压在床上或者沙发上。我在听见此起彼伏的喘息声的同时闻到了玫瑰的香味。这香味就像是冬天的火焰一样越烧越浓,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瞧你喘的,不至于真累成这样吧?光着身子的她穿着拖鞋吧嗒吧嗒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她放下百叶窗,让阳光把她涂抹成一只金色的斑马。

      只要我愿意,这只漂亮的懒洋洋的斑马随时都会一跃而起。

      你得早晨起来跑跑步才行。她在盥洗室里一边让腾着热汽的清水滑遍她的全身,一边冲着我大喊,你得好好锻炼锻炼了。

      她的话就在我耳边,一点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而且透过眼前的阳光,我差不多清楚地看见了盥洗室里蒸腾的水汽,看见她关掉热水器后一边擦着身子一边笑吟吟地朝我走来。她走过来然后……

      上个星期天的晚上,当我把白天剩下的半包烟抽完,带着一身烟味从书房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和往常一样,她像婴儿似地蜷缩在床上。这是她固有的睡姿。她说她这样睡可以不做恶梦,像小孩子一样只梦见简单而好玩的事情。她该不会梦见一只转圈的木马吧。我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刚靠在床上就又想着要抽烟。我朝她望了望便忍住了。我觉得头胀得厉害,不用按手腕,我就能依着头顶上一根经脉的跳动知道自己的心律。一百零三或者一百零四。看来又得捱上两三个小时。没多久,我便听见了她的呼吸声。我朝她弯下身子,刚想在她的耳垂上亲一下,她翻了个身。我关掉灯躺下,觉得有东西蹭着背。用手一摸是个小瓶子。我把它放在床头柜上。黑暗中我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张相片。她抿着嘴冲着我笑。她的嘴角上有一块黑斑。不会是一只苍蝇吧。我打开台灯。原来是一颗西瓜子。我正想关灯,顺手碰倒了那只瓶子。我拿过来看了看。

      我把她从梦里推醒。

      你有病啊,她嚷,你想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把药瓶子递给她,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接过瓶子一句话不说。

      我把她身子扳过来,说话啊,你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她说。

      怎么只剩半瓶啦?你发疯啦?

      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又死不了,就是死了又怎么样,你至于这么着急吗?

      你这人还讲不讲理,你……

      我怎么啦。

      我怎么啦。她嚷。

      她没怎么,但我已经打算把这一场景以及没过多久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或者说画面,写进一篇我刚动笔的小说里。

      那天,也就是第二天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她们正在吃饭。女儿嘟囔着不肯把稀饭吃完,她劝了几句没用后就发火了。你想气死我啊,你们是不是都存心想气死我啊。说着把面前的碗筷往前一推站起来就往卧室走。她经过我时看都没看我一眼,仿佛我不存在又好像我不过是一个衣架,而那会儿我就斜靠在卧室的门框上。我听见卧室里传出一阵咣哩咣当的翻弄声。没一会儿,她拎了包气呼呼地走出来,一边在门口换鞋,一边不停地数落着女儿。这中间,从她离开饭桌的一刻开始,小家伙的哭声没有断过。而且就在这一会儿,她已经一边哭一边把稀饭连赶是赶的吃完了。我靠在门框上,在她伸手开门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血一阵往头上冲,与此同时我听见(话已经到了嘴边),或者说我想听见,可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我妻子在家里走来走去,看着她发火,看着她打开门,然后,砰!女儿的哭声嘎然而止。到了这时我听见了我刚才想说想大声嚷却忍住了的那句话:去你妈的!而那时候,她差不多已经下到了一楼。如果从厨房的窗子伸出头去,你会发现我妻子正骑着车子悠闲地经过不远处拐角上的那个修车铺。

      我把女儿送到幼儿园门口。一个小女孩在回廊里喊她的名字。小家伙冲我笑了笑后朝她跑去。一拐一拐的。她的眼泪还没擦干呢。我点了一支烟,回转身往回走,就在路上,我有了把这些东西写下来的念头。我一回到家就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收拾停当,当我坐在书房里朝南的那张桌子前时,身子暖洋洋的。我一边喝着茶一边想着这个念头。这将是一个卡弗式的小短篇。《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了些什么?》或者《真跑了这么多英里吗?》。卡弗式的婚姻即景。多年以来,我对他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不屑一顾:拘谨的与现实亦步亦趋的现实主义,简单的线型叙述,一成不变的自我迷恋的冷漠态度。我受不了这个。我走的是一条与之完全相反的路子:新小说,卡夫卡,巴塞尔姆,贝克特等等的综合以及把它们与某些神话混合后试着形成一种新隐喻。这条路线让我在热闹的“杂志世界”成了冷清的孤家寡人:啊,对不起,稿子实在太挤了,编辑A说;我很喜欢,真的,我送了两次,可最后还是让主编给压下了,你知道现在想做一件像样的事情,你知道,编辑B抱怨说;你不觉得你应该总结一下,看看是不是哪儿出了问题,你不觉得现在正是时候吗,编辑C的口气就像是一个牧师;不管是现代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你首先是一个中国人,你得承认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做一个中国人,只有在这个基础上然后别的什么才谈得上成为可能,编辑D是个不卑不亢的爱国主义者;对不起,我对它难以把握,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你想说什么呢?你不觉得小说是应该让人看懂的吗,编辑E一定是位好心的女士,她一个劲地在信中安慰我,说真的,抱歉,我实在找不到什么线索,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如果你能够写得明朗一些……

      那天早晨,我把卡弗的小说翻了一遍后,摊开稿纸,写下了这个短篇的第一段文字:她不让我碰她,那天晚上当我试着朝她伸出手,把手指轻轻地按在她的乳房上时,她翻了个身,把背朝着我。我累了,没一会儿我听见她说,睡吧。

      写完后,我把笔一扔:卡弗是这样写的吧?轻飘飘的,如果这样写,没准三天我就能写一个短篇。我站起身,朝窗外望了望,心想这回我可以买上一台电脑了。这回该轮到我用电脑干活了。我吹了声口哨:卡弗,哈!

      她不让我碰她。三个月来,她总是十点不到就上了床。等我看完电视或者等我打着哈欠从书房里钻出来,她已经睡着了。每次都是这样,我站在床边,听从她嘴里发出的微弱的鼾声?quot;我已经睡着了,听,我正在打鼾,她没在说话,可是每次我都听见她这么说着。我望着她,如果那时候我手里还拿着本书,我会回到书房,点上一支烟,再看上一两个小时。

      我已经习惯了,就像第二天早晨当我从梦里醒来,不管是好梦还是恶梦,她都已经下了床。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被子,已经没有热气。我已经习惯在一张空床上醒过来,而且已经不再长吁短叹。没有这个必要。我躺在床上,过不了多久她会走进来拿她挂在衣架上的包。“包子在锅里,你自己热一下牛奶。”说着她关了门,牵了女儿的手往外走去。

      我不是在写小说,我觉得我就像是在写日记。

      那天,就是在她出差的前一天晚上,我喝了点酒,朋友把我从外面送回家。她正在客厅看电视。她和朋友把我扶到沙发上后,朋友就走了。她给我挤了一把毛巾。我没醉,但是我借着酒劲假装抓不住把毛巾扔在了地上。“你就不能少喝一点。”她拾起毛巾往厨房走。“不能喝就别在外面逞强。”我听见她在厨房里唠叨。

      电视里正在放着一个连续剧:一个没有钱但有志气一说话就娘娘腔的男人同时被两个有钱的漂亮女人追求。这会儿,他正在拒绝其中的一个美人儿。他说:不是我不答应你,不是我不爱你,是因为这个社会,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
      她蹲下身子为我擦了把脸。我能闻见她身上的香气。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就闻到过的香气。不是她颈子里抹的香水味,而是从她身子里散发出来的。

      “你以为就你能啊,你怎么不把别人送家去。”她把我的头枕在沙发扶手上。

      这时候电话响了。她正要去接,我把她拉到身上,拉紧着吻她的嘴。我把她吻得喘不过气来。等她挣脱出去时,电话已经停了。“你干吗这么对我?”我冲着往卧室匆匆走去的她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乘火车去了外地。我醒来时她已经走了。她留了一张条子放在茶几上。条子上写着:

      我不知道条子上写了些什么。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条子。那天早晨当我醒来时,她把一切都弄妥了:包子蒸在锅里,牛奶瓶搁在煤气炉边,孩子送到了幼儿园。她把她该做的都做干净了。可是我总觉得应该有这么一张条子才合适,她应该留下一些话再离开,比如……写到这儿,我卡壳了。

      我把稿纸扔进抽屉,一连几天站在窗前发愣。

      吃饭了。她在客厅里大声喊。

      要我喊几声啊。她说。

      明天我们带女儿一块到玄武湖玩玩,我说,这几天她老嚷着要去儿童公园。

      睡吧。她说。

      我能闻见一股桂花的香味。闭上眼睛,我能从聚集在嘴边的呛鼻的烟味里分辨出这股舒心的清淡味儿。那是从种在五六十米远地方的十几棵桂树那儿飘来的。我朝那十几棵桂树望去。我看见女儿正在那儿附近和几个小孩子推轮胎玩。一人一只轮胎,没推几米,橡胶轮胎便绕着弯倒在地上,随即震起一些灰尘。小家伙现在肯定满头是汗。汗水把衣服紧贴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爸爸,带我去嘛,爸爸,你去和妈妈说说嘛。我站起身,走到栅栏边。她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我看见这张脸正随着微风在湖水里缓缓起伏。她低着头,她也在望着自己。如果她把掩在脸上的手心移开,她就会看见这一情景。这是一面镜子,如果你相信的话,透过它,你能看见一切。不仅仅是几条咬着水草的鱼,几个瞬间出现瞬间湮灭的水花。如果你仔细看下去,你就会在得到一切的同时失去了一切……这么想着,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我张开嘴喘了两口气,想忍可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我转过身往回走。每咳一下,胸口就像被猛戳了一针。

      现在儿童公园里人多了起来。差不多每个游戏项目上都有孩子在玩。阳光拖着孩子们的影子在稀疏的草地上东奔西跑。小家伙们从父母亲的手里挣脱出来,兴奋地把自己和那些五颜六色的木马、摇椅、绳子、秋千融合在一块:“爸爸,快来。”“快来啊。”“我要玩狮子舞。”“太好玩了。”“幼儿园没这个。”“上回没这么多,”“妈妈,快来看啊,那个男孩。”“是我不小心。”“呜……”我沿着铁栅栏往前走。铁栅栏往前延伸着把儿童公园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我伸手摸了摸,栅栏冰凉冰凉的,你在上面感觉不到阳光,可我觉得身上热乎乎的。一个星期前,街上还满是裙子和衬衫,现在……我打了个喷嚏,我觉得鼻子被堵住了,我觉得……我把夹克披在身上,我先前看见的那个胖子正坐在树荫下看报纸,他的有着一头长发的小女儿没在附近,我的小女儿也不在。我从他身后绕过去。我看见我女儿正站在滑梯的平台上,我冲她招了招手。她没看见我。看上去有点疲倦了的小家伙愣了愣便顺着滑道滑了下去。

      惯性一直把她送到滑道之外的泥地上。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后,站在一边看别的孩子上上下下。她在想些什么呢?

      她坐在那张冰凉的石椅上,她直起身子,用手揉了揉眼睛,继续望着远处和不远处的湖水,望着那只一动不动的大鹅,她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她站了起来,如果……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们脑子里正想些什么,但是此刻我想起了我那篇刚动笔就写不下去的小说。那篇卡弗式的婚姻即景。我遇到了麻烦。那张没有文字的字条让我一筹莫展。但是我差不多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知道有一扇门,这扇门里藏着对于这篇小说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我差不多已经走到了门边。其实,我差不多天天都从这扇门边走过。即便没有这篇小说,这个麻烦照样搁在那儿。只是我不让自己随便想着这事罢了。我摸到了门上那对光滑的铜环。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但是我不能。我从门边一闪而过。她不让我碰她,那天晚上……这不仅仅是一篇小说,如果这仅仅是一个好看的短篇,一个虚构的故事……我差不多一直走到了桂树前,才闻到了那股香味。这回要浓得多,像搁了很多糖似的。桂花呈金黄色,一小丛一小丛,亮晃晃的。我在桂树前停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一个小男孩从单杠上跌了下来。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另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吊在杠子上摆动着身子冲着他作着鬼脸。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我止住脚步,许多淡黄色的白果树叶纷纷从头顶落下。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我把它正对着阳光。我差不多能看清它的每一根细小的脉络。

      这是一片漂亮的叶子。我闻了闻后小心地把它放进衬衫口袋里。待会儿我把它递给小家伙时,她一定抢着要。其实,她刚才还在这儿玩过。有一个卖冷饮的推着车子在公园里来回走动。不一会儿便围上一堆人。我想给她买一支,可一时看不见她便算了。我沿着栅栏继续往前走。那两个女的还在入口处聊天。我从她们身边经过时,被她们叫住了。她们让我把烟灭掉。这么大人了,不认得字啊。年纪大的指着插在门口的牌子嚷。年纪轻的在一边笑。我道了歉后往翘翘板那儿走。有一只麻雀从翘翘板上飞起。我斜靠在铁栅栏上。没一会儿,我看到了我女儿。她正在往一个色彩艳丽的海绵垫子上爬。好几个小孩在上面蹦跳。我看了看表:十点五十。我决定再让她玩十分钟。我回头看了看。我妻子还坐在那张石椅上。这会儿她的身子挺得笔直,身子与椅背之间差不多有半个拳头的空隙。她望着远处。如果她的目光保持平视,她会看见对面墨线一样模糊的湖岸。那艘游船也停在原来位置上。我觉得有点冷,咳嗽了几声便把夹克穿上了。

      如果没记错,下个星期的今天是我们的结婚七周年纪念日。

      再过一个星期,小家伙满五岁。

      许一个愿,别说出来,对,就这样……

      那个胖子和他的小女儿朝门外走去。一头长发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支雪糕,走一步,跳一步。小女孩出了门后往湖边跑去。慢一点慢一点,胖子在后面喊。小女孩径直跑到那张石椅边,探头看了看湖水后,坐了下来。我妻子朝她看了看。小女孩指着远处的游船给胖子看。胖子站在椅子边。我差不多可以听见他的喘息声。我转过身,冲着女儿大声喊。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小家伙从海绵垫子上爬下来后,慢吞吞地走到卖冷饮的人跟前,然后冲着我招手。我走过去。小家伙满头是汗。头发凌乱地遮在眼前。我给她买了一盒冰激淋。我正在付钱的时候,看见那个胖子从身边急匆匆的走过去。他在园子里乱转,可能是什么东西丢下了。爸爸,他女儿也叫兰兰,我女儿说。你怎么知道的?刚才我跟她一块玩秋千的。胖子转了一圈又出去了。我和女儿也跟着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我摸了摸口袋,没摸着钥匙。我往翘翘板那儿走过去,在那儿找了一遍没找着后就沿着铁栅栏一路找,最后在那棵白果树底下找到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赶到门口时,女儿已经不见了,她已经和她妈妈在一块了吧?

      我朝那张石椅望去,那地方围了一圈人,连石椅都给遮住了。

      我走到那儿,拨开人缝,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说话。当他抬起头时,我看见了他的脸,原来就是那个胖子。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呢,他红着眼睛说,我就走了几分钟,我回去找那个水壶,她说挂在树枝上的,我就回去找了,可一出来就没人影了,呜……人群唧唧喳喳的,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是不是被人给拐走啦,现在不比从前啊。多大啦,小孩子一个人最危险了,大人怎么能随便离开呢。你那个水壶找到没有?人都没影了,还提水壶干嘛,有病啊。再找找,不会丢的,再丢也不会离开这个公园啊,你快与公园里的人联系,让人帮着找找,如果真是让人拐了去,现在还没走远,赶快让人在公园门口看着点。就是啊。胖子别糊涂,快点,别把小孩耽搁了。胖子从地上站起来拨开人群就要往外走。突然人群里有人说,会不会不小心掉到湖里去了。刚才这儿有人没有?有人喊。这么一听胖子顿时脸就白了。他赶紧走到湖边,往湖面张望。这湖水有十几米深呢,掉下去就没命了。有人说。你别吓胖子了。胖子一听又哭上了。人群沿着湖堤站成了一排。石椅上也站了好几个人。我没能在人群里找到我妻子。我女儿拉着我的手问:是不是那个叫兰兰的小女孩,爸爸,是不是啊……

      我抬头朝儿童公园的入口处望了望,那两个女的正在朝这儿望着。

      看,那边有一样东西,浮在水面上,胖子,看见了没有?胖子,快看啊。有人大声喊。就在
    那儿,那根树枝那儿,看见了没有?

      呜……

      那是……呜……

      别看了,我拉了拉女儿的手,我们回家吧。

      那女孩真掉到湖里去了,爸爸?

      不知道,也许吧。

      她会淹死吗?

      也许吧。

      她……

      别问了。

      我和我的小女儿往前走去。每走几步,她就要回过头去看看。他们还在那儿,她说。快到玄武湖公园大门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汽笛声。

      我和女儿转过身子。那艘游轮开动了。我说。

      那只鹅是去救她的吗?

      也许吧。

      她能得救吗?

      也许吧。

      我们在一阵高亢的汽笛声中离开了玄武湖公园。

      我们站在马路边上,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当我拉着小家伙迅速地钻进一辆正在起动的出租车时,我们谁也没有提到她──小家伙的母亲,我的妻子,那个整个上午都坐在石椅上望着湖水一动不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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