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察被强奸了(短篇)
这是个哗众取宠的题目,它本来应该叫做“倾斜下的一些可能”。不过,这些可能中所包含的种种都没有女警察的身体来得诱人。我对此心知肚明。我有经验,因为我的名字叫许正。 (一) 花从屋顶倾斜下来,草在每一个可能倾斜的角度安之若素,明暗因此参差不齐。我在屋子里坐,剥着手指甲,月光正从屋顶一寸一寸地跃过。滑腻的镜子在身后。我所能看见的会是什么?虚幻被不断重置,并曲折,让人不敢相信,一只老虎从镜里奔出,浑身沾满金黄的光芒,并且有着八条腿,四只耳朵。 桌上有本博尔赫斯的传记。我从那里走入梦的世界,开始重新聆听一些单词的意义。譬如时间。它是有厚度的,可以凸,可以凹,可以在凹凸之间反复折叠。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东西会如蝌蚪屁股后的尾巴慢慢消失不见,还有一些东西则慢慢长出口鼻眼舌耳。比如两点之间不是直线最短,却是重叠。重叠的深度足以容纳任何可能的动作。这是时间所赋予的一种令人赞叹的投影。 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使用这些疑惑不定的词汇。一束神秘的光线在心中诸多感觉之上悠然自得地飘浮着,没有始,没有终,没有大,也没有小,能观察到它,又似乎自己本身就在此中,眼睛注视着自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上绽放出蒙蒙光花。一个从未见过大海的孩子吃惊地把手缩回来,皱起眉头,吮吸着手指。 能告诉你们的是什么?我所要叙述的原来都在你们心底。所谓现实种种,不过是文章中的字句段落。我们本来就生活或者说是隐藏在小说中,并不时发出暖昧不清的讥笑声。角落里有条狗,还有只蝴蝶。狗是活的,也是死的;蝴蝶是大的,也是小的。狗与蝴蝶的影子不断接近,又不断分开。所重叠的,所被重叠抛向一边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故事。故事越来越多,笑声越来越大,便有些东西轻轻地浮起来,然后无情地揉碎月光,并放入口袋,也让自己有了一点儿光芒。这个时候,我们便把这种东西称之为星星。 月光栖不住飞鸟,歌声溢出林梢,一望无垠如黑色的海洋。我在文字中傍徨,迷宫无处不在,时若悬崖嶙峋,忽似惊鸟掠空,恍惚间已摇摇欲坠。一片尘土溅起,马蹄声声。一丛树迅速伸展开枝桠,并让褐色的羽毛纷飞扬扬。目力所及处,一个黑乎乎的小圆点漫不经心地将这些清零还原。一个词汇在手掌心通红温度灼人,而由词汇组成的概念却在心底冰凉。 午夜时候,雨落下来,把黑色的鱼冲洗得通体雪白。鬼翻着跟斗,眉毛从额头长长垂下,并不时地从黑暗中伸出手,去抚摸人们的下巴。于是,随着一圈圈涟漪,鱼从水里爬到岸上,在街道两边慢慢地游,身子被渐渐拉长,心脏也一颗一颗僵硬。我起身,披衣,来到寥无人迹的长街,在条小巷子的垃圾箱内找出架摄像机,扛在肩上。镜头始头都在摇摇晃晃。镜头却很是干净。这似乎有些趣,也让我有勇气在此刻开始一些乏味的叙述。 (二) 然后是梦。两个梦,像一根藤上的两朵喇叭花,呜呜地响着。那扇现实与虚幻之门被声音轻轻掀开,露着光滑的肌肤,便有人忍不住浑身颤动,手指上吐出芬芳的光泽。 “夜姿”。我叫第一声时,她点了一下头。 一个女孩子,尖脸的,蝉翼般轻薄,但没有尾巴,柔嫩的双腿花枝一样好看。我有些疑惑,眼前出现一所宫殿,金碧辉煌。明晃晃的天穹下有两个用墨玉琢就的大字:夜姿。我轻轻地说,“你的名字叫夜姿?”她仰起脸,我看不清她的脸,可心里顿时似被露水打湿,眼里立刻滚出一些晶莹的东西,我还不不及分辨这是什么,她跳起来,轻盈的,蓦然间,就已在空中幻化成万千光线,颜色艳丽得令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无法说清它们具体是哪种色彩。脑海里却飞窜出一个成语--“惊心动魄”--这四个字嗡嗡地响了一阵,便被风吹成了无穷无尽的花朵,或大如燕雪,或小若米粒。 光线仍在无限地延伸,也在无限地收缩。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整个人已变成一个吻。颅骨处被一道泼喇喇的闪电劈开。空中出现巨人的身影。雷殛击额头中央。天地万物皆化作咆哮之声。她忽然在我的眼睛上吻了一下。我赶紧闭起双眼,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停地颤栗。我不愿再睁开眼睛,因为心知肚明她已然消逝,可却不得不睁开眼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东西似刀片般飞快地切开了眼皮。我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手。那些晶莹的应该是眼泪吧。我正这么想着,耳边却传来一声幽幽叹息--那是你的心啊。 夜姿?!我狂叫起来,然后醒了,满脸是泪。我在一间洁白颜色的房间里。清晨的阳光像一只鸽子在窗台上咕咕地叫。一个没有面目的人端坐在眼前给我说故事。应该是一个男人。声音苍老、疲倦。他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女人为得到男人的心,砍断自己的左手臂。血染红沃雪。男人见了,叹口气,便在女人身边留下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然后,房间也不见了,我在一片大草原上。云朵像羔羊爬在身边。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少林寺》,觉得自己应该是那个牧羊女,可不管自己使出多大的劲,仍想不出牧羊女叫什么名字。这令人心烦意乱。我皱起眉头,把男人的声音从空中一块块揪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踩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忽然看见一些沙粒开始在草的根部蠕动,就仿佛是有生命的东西,而且眨眼间便已聚成一匹马,黑色的,骨头从皮肤处凸出,露出尖刺,并有脓血淌出,瘮人得很。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我跑得很快,风被远远甩在身后。我突然惊觉自己正骑在马背上。马背上还有一个血盆大口。我的腿没有了。身子一点点地被这张大口吞噬着,却不觉得痛,反而有着莫明其妙的兴奋。很快,我便来到了天的尽头。空中出现一个红点,呜呜地吼,声音越来越大,似万马奔腾,轰隆隆的。这是一处奇妙的空间,没有具体的物,没有长宽高等概念,仅仅是声音,红的、绿的、黑的、紫罗兰色的……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却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的存在被马蹄踏成粉碎。 他又出现了。他说,那个女人的舌头是一根毒针。说来惭愧,我竟然接了一句嘴,说,她是顾二娘?他嗤嗤地笑了。我有些脸红,便情不自禁大声说道,那她一定是慧能。说完这句话,我就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并为此深感惶恐,脸上的红如油漆不停地冒着泡泡。眼前浮现出一根老虎的阴茎,金光闪闪,虽然我从未见过老虎那玩意儿的形状,可我就确信了这点。他笑得更大声了,他好像一直就在我心里笑,笑声像针一样扎得我难受得紧。我低下头。 他说,那个男人便把自己的左手臂砍下来,然后走了。那女人追上去,咬紧牙关,上穷黄泉下碧落,愣在奈何桥边把男人拦住了,说不够。男人想了想,把刀摆在桌上,刃口向上,自己挥起右手向刃口砸下去。女人笑了,走过去,提起刀,将男人的双腿砍断,再将背后的笼子拿出来。笼子做得非常精致,里面塞着厚厚的被褥。女人将男人装进笼子里,背回家。女人还在笼子底下装了滚轮。每天早上与黄昏,她都会把笼子推到阳光下,喂男人吃饭。喂完后,女人便去摘各种各样的花朵,把它们的汁挤出来给男人洗澡。这就样,日子一天天走远了,男人慢慢地变成了一朵花。女人便开始唱歌,唱的是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他说到这里,小声地唱起来。唱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本书。书里似乎有一些快乐王子、少年国王、自私的巨人、夜莺与玫瑰。 我没笑。他笑了。有一些东西在他的笑声中滚动。我睁开眼。 (三) 仍是月光。它在屋外,我在屋内,他在月光与我的中间。我们在一起聊天,说的是女警察。他说,一个女警察被人强奸了。我说,这句话很易招睐看客。他就笑,问我如何理解这句话,同时义正辞严地提醒我不必讲大道理,得说故事。道理如鱼刺,故事若鸡汤。我也笑,说他挡住了月光。他嘻嘻一笑,吹了声口哨,纵身跃入一片片银光中,并绽放出溶溶光华。 我倒了杯水,坐下来,喝了口,双手摩梭着杯子。我说-- 他轻轻笑了,说,你以为自己在讲好莱坞神话?这么恶俗没有新意的剧本大纲好意思拿出来显摆?我说,毕竟女警察被强奸了两次,多少有点看头吧。如果嫌次数不够,还可以安排更多场的牛肉秀。譬如在后来的剧情冲突中不妨安排她的好朋友亲自出手玩同性虐待。又或者让她的父亲登场,当然,他得是她的养父。结果可以任意荒唐,只要过程符合逻辑,就像每一个水花的溅起,虽是偶然,却也是必然中的偶然。人性便这条黑色的河流。他笑得更大声了,说还有别的呢?我说有啊,怎么会没有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且故事中必定至少存在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简单常识,否则谁把人生下来? 我又倒了杯水,喝了口,并在水的镜面看见自己鲜艳的唇。我说-- 他又笑了,说这些只是稀哩哗啦臆想出来的笑话。他问,孩子的父亲呢?我说,你说呢。他说,猜不出来。我说,是震荡器。他说,瞎话也不能这么编。我说,一个贼到女警察家里行窃,发现震荡器,自慰起来,便有些精液跑到上头去了,没多久,女警察回来后用起那玩意儿,自然就那个了。这个解释是不是很合理?他说,靠。不是合理,是恶毒。你以为人家就不晓得你脑袋里转的是什么念头?我说,无妨。故事还可以有别的叙述。原来的甲随着名字的遗失,神思渐渐恍惚,为认清自己到底是谁,他又跑去把女警察强奸了,这一回他被送入号子里,并在那里认识贼,从而得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点点拼凑起来,这是不是很有趣?他是惟一一个知道事情全部真相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等同于无所不知的上帝,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所有的人都用惊讶的目光注视他,他只好疯了。 他说,是很有趣。所以你就是这个甲。不过,被生活强奸了的可不是你一个,还有乙,也就是我,当然,我现在叫甲了。这不由我们说了算。他慢慢说着话,身体开始折断,像一根被人拗断的筷子。他的目光让我想起了那个强盗。我打了个寒颤,一些记忆模模糊糊地凸出记忆的冰面。但没等我看清它们的样子,他不见了,整个过程如同一团烟雾,我仍在屋子里。 (四) 两个囚徒一起做坏事,被警察发现抓了起来,分别关在两个独立的不能互通信息的牢房里进行审讯。在这种情形下,两个囚犯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或者供出他的同伙,与警察合作;或者保持沉默,与同伙合作。两个囚犯都知道,如果他俩都能保持沉默的话,就都会被释放,因为只要他们拒不承认,警方无法给他们定罪。但警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给了两个囚犯一点儿刺激: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背叛,即告发他的同伙,那么他可以被无罪释放,同时还可以得到一笔奖金。而他的同伙就会被按照最重的罪来判决,并且还要对他施以罚款,作为对告发者的奖赏。当然,如果这两个囚犯互相背叛的话,两个人都会被按照最重的罪来判决,谁也不会得到奖赏。那么,这两个囚犯该怎么办呢?是选择互相合作还是互相背叛? 这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案例。我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游戏,并为此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一开始我把桌子上的两本书当作囚徒,后来在不断的喃喃自语中,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左脑便是囚徒甲,右脑则是囚徒乙。于是,便傻傻地坐在一个叫胼胝体的地方,屏住气息,认认真真地看他们之间的合作与背叛。 理性将让我们选择背叛。但最后的赢家却并非理性。通过重复,把结束与开始放在一起,让它们如率然之蛇,首尾衔接。于是,原来那些看似简单的,我以为是静止不动的细枝末节忽然活泼起来,一一伸展着四肢,独自拥有了生命,并且开始互相交谈,妥协或者厮杀。这就是上帝的创造么? (五) 我叫许正。我趴在阳台上看外面的风景。 这完全像一个得道大师说出来的话嘛。难怪大家都要赤子婴儿。我都有点儿瞠目结舌了。女孩儿这时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可能觉得委屈,也大声说,“等你爸回来了,我告诉他你欺负我,到时看你的思想往哪里逃。” (六) 镜子在我的手里。镜子在许正的手里。镜子也在这本书里。我扭过头对身后的女人笑了笑,她是警察,我不是。地上有一滩血迹。 我冲向铁轨。我想逃入人群。人群可以湮没我。我撞飞了一个小女孩儿。我的脚卡在石头与石头中间,等到拔出脚,一辆列车从天而降,撞飞了我。我的身体再一次被折断。我听见枪声。 我叫许正。我不是强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