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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格非《隐身衣》的“隐身”寓意解读(2)

      二
      
      下面我们将分析《隐身衣》的第二重寓意。
      
      如果说,沉浸于古典音乐的美好境界,从而使自己淡泊宁静,洁身自好是“我”在这个污浊社会生存时心灵深处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的话;那么,第二重“隐身衣”——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生态度去面对纷繁复杂混乱的尘世社会,“改掉怨天尤人的毛病”,“事若求全何所乐?”则是“我”在具体面对实际人生困扰时的处世原则或不二法门。前者是心灵美丽平静的后防港湾,后者则是经世济用的人生宝典,二者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如此方可构筑一个美丽的人生。
      
      “我”在生活中的中坎坷遭遇完全有理由使“我”变得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但是,“我”没有走向这一步,而是凭着这第二重隐身衣,在各种困境前应对自如,逢凶化吉,确保了人生的美好和纯净,这就是格非《隐身衣》为读者展示的“桃花源”世界的第二幅美好的愿景。
      
      “我”生活中所遭遇的最大的欺骗和困境主要来自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这二人为霸占母亲留下的房子,煞费苦心,演出一幕又一幕的卑劣的“双簧”兼“苦情”戏,先是借自己的房给我住,然后霸占家产,继而假装夫妻“交恶”,以种种不择手段的方式将我驱逐出去。“我”姐夫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道出了姐姐姐夫心中的罪恶隐秘:“他妈的,这个社会,逼得亲人之间也开始互相残杀了。”我在他们的逼迫下,几乎走投无路,流离失所,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丁采臣女人的要求,搬到她所住的盘龙谷临时借住。而在把房门钥匙交给姐姐手中时,姐姐明知“我”的困境,却竟然连问都没问一声“我”的去处,人情冷暖竟然到了这般无情义的地步。而“我”的表现则是平静无语,仅仅是“躲开”了姐姐“哭着要来与我拥抱”的夸张而恶心的表演而已。
      
      在“我”为住房问题焦头烂额、无计可施的狼狈关头,“我”不得不向自己最信任的唯一的老朋友蒋颂平求助,可没想到这个当年自己曾帮他度过一次大危机、而他也曾许诺会“豁出性命”“以死相报”的人竟然是翻脸不认人的一幅无赖嘴脸,而“我”在经受了这种人世最虚伪最残酷的友情骗局后,在绝望昏沉的境况中“想得最多的仍然是”,“赶到颂平的住处,向他道歉,请他原谅”。
      
      这就是《隐身衣》所极力展现的一种平静、隐忍、决不怨天尤人的处世原则,而正是这种处事原则使“我”度过了难关,甚至柳暗花明般让“我”不知不觉中回到了一种极理想的生活状态。
      
      “我”搬到盘龙谷暂时借住后,“第二年十月,我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没有办理结婚证书。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说,我随便叫她什么都行。我试着叫她玉芬,她居然也乐于答应。”
      
      这个神秘的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丁采臣的女人,实际上可以视为小说真正的灵魂。小说的种种诡异与迷人的内核都与这个人物息息相关。
      
      “我”的前妻玉芬,我的艺术追求与情趣,我的职业自豪感,都和这个神秘的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的所有神秘韵味和象征寓意都可以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最终的解答。
      
      “我”的艺术追求与情趣以及职业自豪感的最大感情象征物就是我在极幸运的拍卖中得到的一对AUTOGRAPH音箱,“我”对它珍爱备至,视如生命。
      
      拍卖过程中,“我的眼睛始终没办法离开它那怕一秒钟。我静静的守护着它,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直至人散楼空。最后,当我以低价八万元拍得次品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像是喝醉酒似的,周遭的一切,都有些虚幻不真”。虽然“由于系统配置的限制,这款箱子暂时还没有办法发出理想的声音。就像一位美貌的少女,刚刚从晨曦中醒来,尚未梳洗打扮。但那也已经够了:我能感受到她压抑不住的风韵,她的一颦一笑,她那令人销魂蚀骨的魔力”。可一旦这音箱顺利出手,“心里总会一直惦记着。一点都不夸张地说,就好像嫁出去的闺女一样。自己不能保护她,照料她,却暗暗希望新用家能像自己一样善待她。虽说明知道她已嫁了人,心里还是忍不住随时要去探望的冲动……如果日后能有机会,到您家再看她两眼,对我来说,简直求之不得啊!”
      
      而对于自己的前妻玉芬,用“我”的母亲的话来说就是:“穷人凭运气,有时候也能捡到宝贝,但你就是没法留住它……这个女人,你也就是过一过手罢了。临了,她还得去她该去的地方”,“孩子啊,能够过过手也是咱家上辈子积下的福分啊”。而在“我”的心中,音箱和玉芬都是我的最爱,音乐就是女人,二者是融为一体的,“当那熟悉的乐音在夜幕中被析离出来,浮荡在北墙有裂缝的客厅里,我禁不住喉头哽咽,热泪盈眶。就好像玉芬从未离开过我;就好像那声音被析离出来的,正是她那满月般如花的脸庞。就好像,在这个肮脏而纷乱的世界上,我原本就没有福分消受如此的奢靡”。
      
      在这些叙述里,音乐与女人成为一个一体两面的象征体,想起音乐时就同时想起玉芬,对音乐的爱与对玉芬的爱是那样密切而不可分,而自己结识并最终得到玉芬的过程与自己偶然得到这对AUTOGRAPH音箱的过程也相同,都不过印证了“我”母亲的那句话,“穷人凭运气,有时候也能捡到宝贝,但你就是没法留住它”,所以,玉芬很快就离我而去,就正如“我”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出售自己的AUTOGRAPH音箱一样。然而,这种失去,这种生命般珍贵的情感,最后在神秘的丁采臣的女人身上都得以重现。她现在成为了这套音箱的主人,而她的心灵本质都与“我”钟爱的音乐和钟爱的女人相契合,她对莱恩·哈特用羽键琴弹奏的《哥德堡变奏曲》的熟悉,她对“我”叫她玉芬的答应,她对“我”母亲的尊敬情感及对母亲当年“预言”毫不反感、默不作声的态度,她在说“爸爸”这个词时“特有的自然和亲昵”,她的许多行事为人的性情与风格……无不与玉芬相似,众多细节无不昭示着这个神秘女人就是自己的前妻玉芬。而冥冥之中驱使我毅然决定到盘龙谷借住的的一种力量实际上就是自己心灵深处对于音乐和对玉芬的那种强烈亲近感的渴望。(尽管小说中没有明示这种影响,只是特别强调这是“我”在当时条件下走一步算一步的无奈选择。因为,在“我”看来,在姐夫“常保国这样的人渣面前失去信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但颇具深意的是,格非在处理这个神秘女人时,特别突出了她的被严重毁容的丑陋外表:她脸上的“横七竖八”已经结疤的伤口,总“仿佛在我眼前无声地复现出,她在遭到袭击或者残酷的蹂躏时,那粗野而令人发指的一幕”,“这张丑陋而令人厌恶的脸,与她白皙、细长的脖子连在一起,让人联想到一朵正在开败的山茶花:花叶和花枝生机勃发,青翠欲滴,可花朵早已烂黑如泥”,可面对这样一张丑陋无比的脸,“我”却并未望而却步,反而心安理得如回到家园一般自然的住下来了,这里昭示的就是一种心灵的隐密的渴求以及命运的神秘力量,“我”从这个神秘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自己一直都向往的东西——音乐之美和女人之美的集合,而这种美的真正灵魂正隐身于她被严重毁容的丑陋外表下。所以,在这里,“隐身衣”的寓意又多了一重装饰,玉芬正是凭着这种丑陋的“隐身衣”,才得以结束自己先前虚妄、痛苦而恐怖的追求,才得以重新找回自己的理想生活;而“我”也只有在这种“隐身”的状态下,才能找回自己对生活的理想期待。尽管“我”对生活充满了这么多的困惑:丁采臣究竟为何而死?究竟死了没有?为何在人死一年之后拖欠的余款又神秘到帐?女人为何被这样残忍毁容?她的凄惨故事究竟有哪些?她的真实身份为何……
      
      所以,“有时,我也会向她抱怨说,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不明不白的过日子吧?……我一直感到不太踏实,心里有点儿乱,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笔糊涂帐。这样下去,行吗?”
      
      而神秘女人“总是一笑置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不明不白的啊,乱就让它乱吧!你要是爱钻牛角尖……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事若求全何所乐?”
      
      这里清楚地点明了《隐身衣》的第二重寓意: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生态度去面对这“乱”世,别去寻根究底,别去“怨天尤人”,否则,生活就无乐可言。
      
      三
      
      当我们终于把《隐身衣》的二重寓意清晰地理出来后,我们不能不为格非严谨的思路、缜密的结构而赞叹,可在赞叹的同时,我们却不能不发出另一种疑问:作品竭力表达出来的这么一种“事若求全何所乐”的人生处世观,难道真的足以成为我们在这个纷乱复杂的社会生存的金科玉律吗?尤其是它的回答对象正是人们面对中国现实的种种复杂混乱现象提出的诸多不满和质疑?而这种不满和质疑情绪是绝对不能也不应该回避的!
      
      我认为,这个问题就是这部本应属于完美的小说的一处最大的硬伤。这处硬伤暴露了格非作为一名杰出小说家在人格思想境界上的低俗立场,不免让人觉得深深遗憾!
      
      要知道,小说中“事若求全何所乐”的实际回答对象并不是一般的说话不负责任的平民阶层,而是作为社会良心代言人的知识分子。而小说中的针砭对象除了以姐姐姐夫为代表的唯利是图的逐利阶层外,另一个重要的讽刺对象就是以大学教授为代表的喜欢“杞人忧天”“怨天尤人”的知识分子阶层。
      
      正如小说《隐身衣》的寓意让许多读者不得其解一样,格非作为大学教授的知识分子立场也让我充满困惑。身为知识分子,在大学混迹多年,却偏偏对大学教授类的知识分子不屑一顾,极尽调侃讽刺之能事,这也许是小说《隐身衣》最让我不解的一种“次生”困惑。
      
      “据我跟教授们打交道的经历,我发现凡是有学问的人,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你自惭形秽”,这是在小说一开始就宣示明确的一种立场,在格非的意识里,这些所谓的“有学问的”的“知识分子间的谈话”,虽然“很难听得懂”,但“那种郑重其事的腔调和口吻,却不由得你不着迷”,而且,“那是一种能够让任何荒唐的观点立刻变得入情入理的腔调”。比如,他们一会儿抱怨“慈禧太后贪污了海军用来造军舰的一笔款子”“修建了颐和园”,但一会儿又因为“为我们留下了一处世界文化遗产”又夸奖起她来,“由此可见,贪污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一会儿又提出“抗日战争也完全没有必要打”的奇谈怪论,“如果在开战之初就立刻缴械投降的话,少死几千万人不说,中国和日本联起手来抗衡欧美,世界格局也许会发生重大变化”…… “他们总爱成天嚷嚷,汶川地震是三峡大坝蓄水所致;东南亚的海啸是由于海洋温度的急遽升高……除了抱怨,反正他们是什么都不会去做……如果夏天蚊子少了,他们会说,哎呦呦,如今这个世界,已经堕落到连蚊子都羞于活下去的地步了呀;如果蚊子多了,他们又会说,妈呀,这个世界,恐怕也就适合蚊子这样的动物生存繁衍了”……
      
      这就是格非笔下的大学教授们的德行:夸夸其谈,装腔作势;说三道四,胡言乱语;怨天尤人,吹毛求疵……总之毫无道德责任感,无聊透顶,自以为是。
      
      所以,在小说的结尾,作者通过正为一位“教授”安装机器的“我”,对这些牢骚满腹的教授们提出如下严正劝告:“如果你不是特别爱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问底的话,如果你能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会突然发现,其实生活还是他妈的挺美好的。不是吗?”
      
      小说就此戛然而止,但真正的问题并未因此而结束。
      
      首先,面对世事的纷繁杂乱,缄口不言,无怨无嗔,果然就能心安理得吗?生活就能变得美丽如花吗?
      
      其次,大学教授们真的只是呈现出如此萎缩无聊、蝇营狗苟、吹毛求疵的思想境界吗?
      
      其三,生活中种种无可回避的社会乱象,种种阴暗、卑劣、无耻的社会风习,难道不应该有人向它们发出抗议吗?难道不应有一些正义的声音“为民鼓与呼”吗?
      
      究其根本,《隐身衣》的处世观不过是对世事的黑暗丑恶乱象不管不顾,不怨不恨,而宣称只需龟缩在自己的艺术小天地了,隐忍顺从,随遇而安,就此,就可以实现天下太平,一切祸患就会云消雾散,逢凶化吉,于是就会“突然发现,其实生活还是他妈的挺美好的。不是吗?”这就是格非小说中展现的处世哲学,这种哲学难道靠谱吗?不!这其实只是一种虚伪的犬儒哲学的说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