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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国当代诗人系列访谈:蓝蓝

      写童话的“温色”诗人蓝蓝
       
      ——中国当代诗人系列访谈·蓝蓝篇
      
      提问:王西平,1980年生,诗人,记者,《核》诗歌主编。
      
      回答:蓝蓝,原名胡兰兰,1967年生。诗人,也写童话。
      
      记忆
      
      问:您生于山东烟台大沙埠,后随父母到河南,过起了“原生态的童年生活”,想必您小时候的生活也是充满童话色彩的吧?
      
      答:我在山东大沙埠度过了人生的最初五年时光。那是一个靠山傍海的小村庄,村外有一条里夹河流过,奔大海而去。我的童年时光极其幸福,我相信拥有这样童年的人无疑对于人和生活会有着自始始终的信任。就像一个结结实实的罩子,幸福的童年和来自他人的爱能够在今后任何时候对于受到伤害的人提供坚实的保护。
      
      大沙埠和很多乡村一样,有着茂密的树林,樱桃树、苹果树,高高的青纱帐。在田野里,隐藏着数不清可爱的昆虫、小动物,开放着奇异的野花。童年时的天空是那么蓝,云彩多变,似乎天上藏着各种各样的神仙。黄昏和黎明的美色令我至今想起来依然激动,更激动。那里的夜晚也月亮也更宁静澄明。
      
      我在这个小村庄和它四周的田野里到处乱跑,跟着大一点的孩子们摘桑椹,捉昆虫;在海边拣贝壳,抓小蟹……那是天堂般的生活。大自然在我最合适的年龄给了我享用终身的巨大宝藏,并和我建立起死亡也无法隔离的亲密联系。
      
      亲人们和大沙埠的田野河流养育了最初的我,我不知道还有谁比我更幸福。但现在,大沙埠这个地名就要消失了,现代化的开发使我心中最美的一片土地永远消失了(2010年7月起村民们就要开始搬迁,那里的玉米林和苹果树将变成商品房的卫生间、车库和铺上瓷片的地板)。
      
      问:您的诗歌启蒙期是什么时候,跟哪些人或事,或某种阅读经验有关?这种诗歌的启蒙先于童话写作的启蒙吗?
      
      答:说不清楚。从小就有我的姥姥、我的父母给我讲了很多很多的故事,这些故事令我对语言产生了兴趣。我的父亲读书很多,《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他凭借着超人的记忆力,几乎把全本都给我和弟弟讲过。他和我母亲总有书读,都是借来的几乎没有封面的书,像《野火春风斗古城》、《家》、《秋海棠》等等,我刚识字不久就偷着看。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的笔记本上抄满了唐诗宋词,还有《红楼梦》中那些凄婉哀怨的诗词。这些都是最早的诗歌启蒙,而童话的启蒙则来自于家人讲的那些民间故事,它们似乎是并行不悖的——前者是对语言的敏感,后者是对故事里人的命运关注,两者都充满了想象力和情感对于我致命的吸引。
      
      问:您说过您的亲人、朋友以及认识熟悉的诗人, 他们在各个方面对您的影响很大, 无可替代。具体能说说吗?
      
      答:除了前面那个问题讲到的家人对我的文学影响外,性情的影响同样首先来自我的家人。他们大多有着胶东人的豪爽慷慨和古道热肠,我姥姥在灾荒之年用自家不多的粮食救济过很多过路的逃荒人。很多年后,一些当年的逃荒人再次到我姥姥家当面致谢,他们的儿女很多都认我姥姥做了干妈。姥姥去世的时候,仅从外地赶来来奔丧的干儿干女院子里站不下,都站在了大门外面。
      
      我的父亲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男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不畏权贵、善良正直,对身边人富有同情心,这些品质令我对他保持着永远的尊敬和爱戴。我的母亲身体壮况一直不太好,她非常疼爱孩子,能唱很多民歌,性情单纯,多情而浪漫。她喜欢看书的习惯保持到了今天,天真地以为世界就应该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
      
      至于影响过我的诗人,那就太多了,在此无法一一道来。写诗初期最早我认识了诗人罗羽,那时他刚大学毕业,和耿占春是同学。他们两位的诗学观念和读书趣味对我的影响很大,一直到今天。
      
      问:据说您有过一段在工厂里刷洗酒瓶,开吊车的经历,这段生活,以诗歌《酒厂女工》为证:“深深扎进手掌的玻璃,十六岁的血, 被车间主任夺走的《泰戈尔诗选》……”,在工厂里,对您来说最痛苦的是什么,最快乐的是什么?类似的经验对您意味着什么?
      
      答:我十四岁高中毕业,进工厂作了工人。那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独立工作最快乐的是我可以挣工资了,这意味着我可以拿这些钱交给妈妈一部分,另一部分我能够自己支配,到书店买书看。即便在那样一个小县城里,也能买到很多好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有多少好书啊。我和工友们在一起也非常快乐,他们都很质朴,有着普通人的小狡黠和慷慨仗义。
      
      但是,在工厂的工作毕竟十分繁重,八小时流水作业下班后累得够呛。最让我感到郁闷的是很多人并不看重文化,我提到的那个车间主任就是一例。她是个“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在停电休息的间歇,她宁愿看到工人们在一起划拳猜枚、打情骂俏,也不愿意看到有人捧着书读,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心态啊。或许,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在一群干着粗重体力活的工人中间就像是个另类,我的沉默令这位车间主任不快,但我并不忌恨她。事实上,我的工友们包括车间主任,过得并不舒心——他们的工资不是很高,工作条件也很差,相互之间的勾心斗角鸡毛蒜皮、对来自“上级”各种命令的唯唯诺诺也令他们感到窝心。总的来说,这些经历令我对普通的劳动者有了很多了解——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当我拿笔写诗的时候,那个曾是装酒工、天车工的女孩子,依旧还在他们中间。
      
      问:1980年您发表了处女作《我要歌唱》,这首诗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写成的?您自己也曾表示,“最初写诗是由于心灵的需要”,您的处女作是为了满足一种什么样的“心灵需要”呢?后来您在一次论坛中又谈到“对他人的感情”是您写诗的初衷,前后出现了两种“初衷”,这又是为什么?
      
      答:《我要歌唱》这组诗发表在《芳草》杂志上,但在此前,我读中学的时候还发表过一首《风》,刊登在我生活的县城文化馆的一个小报上。那是我的文字第一次变成铅字。
      
      关于“两个初衷”的说法在我是这么看的:对他人的感情包含了我的倾诉、我的表达,那同样是寻求心灵的认同,出自心灵的需要,因此它们是一个“初衷”。
      
      问:与您一起参加《诗刊》第十届“青春诗会”的诗人中,像阿坚、荣荣、烘烛、白连春、汤养宗等一直活跃在诗坛,可仍有个别人似乎“失踪”了,您了解他们的近况吗?
      
      答: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了,我偶尔和汤养宗、荣荣有联系,偶尔能在某个场合遇见洪烛和阿坚、白连春,其他的诗友基本没什么联系了。
      
      问: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和新世纪十年,您更珍惜和看重自己的哪个年代?为什么?
      
      答:都重视,也无法隔离开来,因为我从那里来。   观点
      
      问:能够写出像大师们那样的童话,正是您所希望的。那么什么样的童话才是“大师那样的童话”?
      
      答:好的童话就是一直伴随我们成长直到老年的童话,它所有的想象力最后都抵达我们身边的现实。
      
      问:易卜生的部分诗歌创作明显地呈现出童话色彩。有相当一部分诗歌在构思上运用儿童思维进行创作,想象奇特丰富,充满神奇的幻想性。相比而言,我还是认为您的诗是诗,童话是童话,“二元独立”很清晰,却又在“私下里”相互感染,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答:写童话时会有个预设的读者,他有时是个孩子,有时又是个成年人,因此童话要求易懂,同时又有深意。写诗的时候,除了给我的亲人、心上人写诗,一般我很少考虑读者。
      
      问:如果说,您写诗的时候没有想过“性别“,那么写童话的时候呢?如果在童话里您并不回避女性特征,您又是如何向外界传达关于女性自身和人性的双重信息呢?
      
      答:事实上,即便是在写童话的时候,我也不会去特意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我没有想,顾不上去想,我投入到故事中,忘了我是谁。
      
      问:将自己永远装回一个神秘的五彩的匣子,且成为长不大的孩子,这恐怕是任何成人的原望。只是与其它人相比,您找到了“返回匣子”的秘笈和捷径——那就是进入童话,通过这种方式,您是不是“时间在握”,已经控制了衰老的速度?
      
      答:天真是一种和“世故”相反的、令人尊敬的品质,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拥有它。不管你是否写童话,写诗的人和普通人中也会有天真和纯洁的品行。拥有这种品行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长不大”,我见过很多历经沧桑也依旧保有天真纯洁的人,这跟是不是作家和诗人没有必要的因果关系。
      
      我怎么能够“时间在握”?我不能。我能做到的只是把有些事情留在记忆里,并把它们记录下来。
      
      问:诗人潘维说您的诗中有一种当代汉语稀缺的典雅品质,我倒认为这是您自己人格气息的体现,也就是有人所说的纯净、清澈,甚至忧伤吧。您自己认为呢?诗如其人,您与您的诗之间,是不是有一种“暗合”的东西存在呢?
      
      答:诗歌和写诗的人在某些方面会有一定的联系,所谓“文如其人”有时是有前提的。但若是每时每事都拿来衡量一个诗人,情况会复杂得多,它并不那么单纯地存在——毕竟诗歌和生活是两回事。比如,惠特曼的诗就比较能够说明一个诗人审视自己时应持的态度——“沃尔特·惠特曼,一个宇宙,曼哈顿之子,/粗暴、胖壮、多欲、吃着、喝着、生殖着,/不是伤感主义者,不凌驾于男人和女人之上,也不脱离他们,/既不谦逊,也不放肆。”(《自我之歌》)
      
      问:“好诗就像一次‘车祸’,有它失控的部份”,我非常欣赏您的这句话,那么在您的一首诗中,“失控”的成份所占的比例有多大?如果百分百的失控或百分百的不失控,是不是都不算之为“好诗”呢?所以告诉我们,这个尺度如何把握。
      
      答:这不太可能用比率计量。布罗茨基曾说:“诗人是语言的工具。”你可能也知道,在写诗的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写,它会以什么方式出现。但这并不是说诗歌是自动出现的,它不会是纯自然之物。总会有我们的感情和理智在一开始做一个引导,但随后会发生什么,我们自己会预料不到。感性和语言的神秘会在创作中突然拐弯,有时会甩开理智的控制,自己朝一个方向奔去。这也许就是诗歌迷人的魅力。
      
      问:作为一个“温色”诗人,您如何理解那些“既混乱且暴力”的诗人?比如艾伦·金斯伯格。
      
      答:呵,我还是头一回被人称为“温色”诗人,我理解您的意思,但我要说的是,我不是。如果有人看过我大多数的诗歌,就会发现我不是。对待有些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情,文质彬彬则是“独善其身”的同义词。它意味着你可以不与那些肮脏的事情同流合污,同时你也会不去反对它。我绝不是那样的人。
      
      至于金斯伯格,他的诗歌有着泥沙俱下的东西,当然其中会裹挟的着真实的力量,这是我喜欢的。所有有创造力的诗人我都喜欢。但是,我不喜欢他的极度自恋——他低估了自己的力量,而力量绝对不会来自一个人可笑的自恋,相反会削弱力量本身,给自己抹上小丑般的花脸。我和我喜欢的一位诗人谈到过他这种可笑的做法时乐不可支,因为立刻想到了我们身边和他一样自恋的诗人(或许我们自身也会有呢)。
      
      问:1996年度您曾获美国刘丽安诗歌奖,2003年应邀参加法国巴黎国际诗歌节……我的意思是,依照您的阅读经验和视野,然后再结合自己的创作,说说当下汉语诗人在西方语境中所处的地位?
      
      答:我不太关心诗人的“地位”在什么地方,不管是西方的还是全球中的。诗人的位置只能在书桌前。我比较清楚的是,当代的中国诗歌有很多好作品,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只关心如何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不仅仅是写诗,还有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生活。
      
      问:作家陈染说过这样一段话:“就我自己的写作而言,我一直试图以边缘状态的个人立场和内心的形态出现,而抵达一种深度,伸向被批评家们称之为‘共通的精神资源’的地方。”而这种“共通的精神资源”恰恰是超越自然性别,从更宽泛的人性上,关注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对于性别写作,您也表示“我是女性, 但我写诗时没有想过性别的事情。”那么您如何看待当下热议的“红颜写作”?
      
      答:我也关心“蓝颜写作”、“80后、90后写作”、等等。或者说,对诗歌的建设有益的写作我都关心,但我对“诗歌政治”、“策略写作”是不屑的。
      
      问:诗歌怎与市场发生关系?这也是您的疑问。曾经在北京嘉里中心,有诗人的手稿拍出了110万元,而且有人将“诗歌论斤卖”,甚至打算搞一个诗歌工厂,生产一批和诗歌有关的东西。依您的理由,这些人是不是 “把自己的爱、孤独、痛苦等心灵的秘密标价出卖到集市上”?
      
      答:诗就是诗,诗能变成商品吗?我有些怀疑。当然,诗集的出版另外说。如果有人把诗变成商品,那是人家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生活
      
      问:假设您没有上大学?而且既不写诗又不写童话,那么您的人生轨迹会是什么样子的?即使您满腹经纶,如果“不幸坠入”一个“男耕女织”式的社会里,您会安心吗?
      
      答:我不知道,我无法对我不知道的事情进行谈论。
      
      问:如果要追溯自己的前世,您希望回到哪个朝代,成为哪个人?如果要找一个气息相投的历史人物做唯一的知己,您会选择谁?如果要找一个相融以沫的人做夫君,您又会选择谁?
      
      答:我干嘛要去吗别的朝代?既然我出生在这个时代,那就继续呆在这里,事实上在哪个时代都一样。我也只能是我这个人,虽然我很想成为自己愿望中的那个人,她要比我更好吧。
      
      至于选择什么历史人物做知己,我不明白。我已经有了知己和喜欢的人,不需要跑到别的朝代去找。
      
      问:著名诗人北岛给您的评价是“为人为诗为文都好”,生活中您是如何处理这“三为”之间的关系的?在自己眼里,您是“诗人”还是“童话作家”?另外,在他人眼里呢?
      
      答:我没有那么好。
      
      我认为我首先是孩子的母亲,是父母的女儿,其次才是写诗的人、写童话的人。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太清楚。
      
      问:我发现您的个人博客只贴诗人孩子们的照片,这是为什么?诗人的孩子跟其它人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吗?这些孩子中,有没有最喜欢的,或印象最深刻的?
      
      答:贴诗人孩子的照片那是因为我的朋友大多是诗人,而我喜欢孩子。
      
      诗人的孩子和其他人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都是孩子,都可爱。见没见过我都喜欢。
      
      问:您平日里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休闲方式呢?除了写写外,还有什么业余爱好?应该有不少拿手菜吧,如果有人去您家作客,您最推崇哪道菜呢?
      
      答:我好像没有“休闲方式”,因为本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做家务、读书,照顾孩子,如果不出差,几乎差不多每天这样。说到业余爱好,从小学起我一直是学校的篮球队员,一直到大学毕业。但现在去哪里打球呢?我爱听音乐,尤其是民歌。我的其它业余爱好也很杂,养花种草什么的。
      
      我没什么拿手好菜,普通的家常便饭而已。
      
      问:今后在创作上您有什么计划呢?请用您的诗句,给自己过往的人生做个总结?
      
      答:我写东西从来没有计划。给自己做总结,大半会自恋,想要做到准确客观,还是让别人来说的好。不过我可以说说我写诗或者这样生活的理由:
      
      一切的理由
      
      我的唇最终要从人的关系那早年的
      蜂巢深处被喂到一滴蜜。
      
      不会是从花朵。
      也不会是星空。
      
      假如它们不像我的亲人
      它们也不会像我。
      
      问:最后,请您谈谈宁夏以及对宁夏诗歌的印象。谢谢您的配合。
      
      答:我对偏远地域的文化有着特殊的喜爱,那是因为它们更少地沾染上当代生活的毒素,保留了比较纯净质朴的元素和特殊的感知世界的方式。这恰恰是一个诗人非常需要的东西。宁夏的诗人非常之多,很多偏僻的地区、边疆地区都会有数量惊人的诗人,他们的诗歌写得也非常好。这一点,那些专业的批评家给予的关注是远远不够的,其文化势利显而易见,这令人感到悲哀。但是,好诗人并不会对此耿耿于怀,多有抱怨,他们只专注于自己的创作,譬如以前的昌耀。
      
      我认真地读过一些宁夏诗人的诗歌,诸如诗人张联、杨森君、王怀凌、单永珍、王西平、刘岳等等,还有一些更年轻的诗人的诗歌。总体的感觉是,这些诗人都有非常好的作品,比某些有名诗人的作品毫不逊色。这些诗人的表达方式并不一致,他们各有不同,有的诗人个性非常突出。他们大多非常低调,不太关心诗坛里的是是非非和“热闹”。我衷心希望能有更多诗人关注他们的作品,也希望批评家多一些文化责任感,对他们的创作给予重视和介绍。
      
      蓝蓝代表作:
      
      真实
      
      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
      林间的鸟知道风。
      
      果实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
      
      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
      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
      
      碾碎人,以及牙齿企图说出的真实。
      世界在盲人脑袋的裂口里扭动
      
      ……黑暗从那里来
      
      2007年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