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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纪念萨特诞辰115周年:萨特《存在与虚无》导读

    对于虚无主义,哲学可以在本体论上证伪,却不能在价值观上否定。

    萨特和波伏娃1960年在古巴会见切·格瓦拉
    萨特和波伏娃1960年在古巴会见切·格瓦拉

    通过解读,有助于基于文本,理解书的标题和萨特有些烂大街的名言——存在先于本质,他人即是地狱,理解存在主义为何在二战后十多年和大陆八十年代风靡一时。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开篇就说,西方哲学遗忘“存在”太久。其实,西方哲学遗忘更久、更深的是“虚无”。也难怪这个问题快一年了,没有对应的回答。即:存在主义之前,西方哲学对“虚无”有何正面评价?西方专门的研究,似乎都没看到,东方传统则恰恰相反。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对西方哲学而言,最重要的意义其实是扭转了这种局面。

    一、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批判

    存在不是某种存在物。我可以超越这个杯子走向它的存在,提出“杯子是否存在”之类的问题,但不能从“杯子—现象”跳到“存在—现象”,去提出“存在是否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普遍的“现象的存在”,可以揭示具体的“存在的现象”,可以揭示具体的“存在的现象”,可以揭示“存在的是杯子”;却不能还原成“杯子是存在”,它缺乏另一个普遍的“现象的存在”来揭示它。

    只要作为现象,必须有超越现象的存在来支持它:不论意识、语言还是实际,都有比“杯子存在”更丰富的存在,所以能理解、说出和证实“杯子存在”。可惜萨特只讲两种存在,也没有具体展开。这并不是说,现象是一种特殊的表现;也不是说,存在是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本质。而是说,存在超出了人的认识,是认识的基础。

    这就是萨特所谓的自在存在。这种存在既不是被动的,也不是能动的,因为这都是人关于行为或工具的理解。如果这种存在是能动的,目的、手段基于主体,主体必须先存在;如果这种存在是被动的,作为客体,更应该先存在。那么,这种存在也不是肯定或者否定的,它只是它,它只存在。

    二、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

    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将纯有和纯无视为同一的——都是纯粹的抽象,完全无内容的规定。存在与虚无就成了一对矛盾,正题和反题,统一于更高的范畴。可是,黑格尔重复着斯宾诺莎的话:一切规定,都是否定。那么,虚无在逻辑上仍然后于存在:唯有先存在,才能被否定。黑格尔忘了,虚无是某对象的虚无——说“这个杯子不存在”,只是杯子不在这,“杯子”这种东西是存在的。黑格尔也正是靠否定来实现矛盾之间的转换,可他却认为,存在的原始特性是向本质超越,理性则在于规定并保持对此的规定。那么,理性为何不能把存在规定为表现?理性又怎能超越自身,从而继续辩证法?于是,萨特倒转了黑格尔的话:一切否定,都是规定。虚无只能借存在发挥作用,虚无只是存在的表面。可以为萨特补充解释:否定是揭示其他可能性,并非切断前后联系,才叫揭示新的可能——“这是杯子”的反题是“这可能不是杯子”,而非“这不是杯子”。根本上,否定不能否定自身,如果说“一切都不存在”,这仍是一种存在的状态——水月镜花也好,全息摄像也罢,幻象和欺骗都基于真实才能建立。形式逻辑的表达,比古代形而上学和现代的阿多诺对否定的理解更准确。

    三、对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批判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用人各种具体的情感来建立对虚无的把握,暗中纠正了黑格尔的错误:虚无是自身的虚无化,它被人的超越性支撑和制约。萨特指出,对海德格尔来说:任何规定,都是超越。海德格尔说人是“此在”、“在世”,恰恰是“彼在”和“出世”:“他从世界的另一面对其自身表明他自己,并且他又从这地平线向自身望去以恢复他内在的存在”,海德格尔才会说人是“一个遥远的存在”。接着,萨特论证自己的观点:存在的无限性,导致了人总是和其自身所是的分离。不是运动先于世界,也不是世界先于运动,而是自我超越实在的整体时,才构成了世界,这种超越正是对存在否定——虚无化。人和世界是虚无化的产物,是偶然的;正如现象学所谓的悬置,将有待证明的概念放进括号中。如果萨特知道斯金纳的老鼠实验,他会说这证明的恰恰是习惯、学习源于偶然发现。

    但黑格尔说精神是否定的东西时,正确的是他而非海德格尔。萨特发现,海德格尔的特点是用暗含否定的肯定性术语描述他的“此在”。他的超越性,“超乎……之外的自我的谋划”非但不能奠定虚无的基础,反而受到虚无在超越性内部的制约;他将虚无当成超越性的对应物,其实已将虚无作为超越性,放进了超越性的原始结构。萨特隔空问黑格尔:“把精神作为间接性和否定的东西是不够的,应该指出否定性是精神存在的结构。精神为了能使自己成为否定的,它应该是什么呢?”他又隔空问海德格尔:“如果否定是超越性的原始结构,那么‘人的实在’的原始结构要想能超越世界,它应该是什么呢?”

    海德格尔的虚无,是超越世界再回到存在。可以替萨特指出,这其实像黑格尔的辩证法,精神完成了整个循环,才回归自身。但是,生活中时刻遇到“这个杯子不存在”等现象,海德格尔的方法既不必要,也不可能。萨特认为,否定源于特殊的超越,是向着另一个存在的超越。这不是黑格尔的间接性,而是实在所包含可能的否定性——非实在,比如“这个杯子不存在”。存在对于虚无不能是被动的,因为虚无不能作用于存在,不可能用一只虚无的手拿起杯子,贝克莱所谓“存在即被感知”不成立;存在对于虚无是主动的,却不像斯多葛学派的原因,产生结果却不改变自身,因为存在之所以能超越自身,创造虚无,恰恰因为自身不是完全的肯定性。可以替萨特明说:一元论不成立,不论是神、“道”,还是绝对精神或不灭物质,都因为完全的同一性而不能解释,为何能产生和它们相矛盾的意识,比如人?这也更不能说它们是全能的、完满的。虚无主义是一种反向的一元论,问题相同。

    在这种存在中,虚无成为问题。有问题,意味着不止萨特说的双重虚无化,而是三重:首先,提问超越了实在;其次,提问预设了有回答的可能;再者,回答的可能是多样的。于是,世界不是一团同一性,而是开放的多样性。这种虚无,正是笛卡尔继斯多葛学派后称为自由的东西。

    萨特纠正了胡塞尔:意向性不是对象给意识呈现一个充实,而是一个虚无。当你无视了背景、距离乃至观测者,才看到“这是杯子”。不过,意识不能假设一个没有意识的状态,因为这必须一个意识作为见证人,见证曾经有另一个意识存在过;这都基于意识存在,而非虚无。所以,意识不能理解意识乃至存在起源、产生的问题,意识不能把自己放到优先于存在的位置,不能说“存在即被感知”。

    这就是萨特所谓的自为存在。它是它,又不仅是它——恩格斯是资产阶级出身,却成了无产阶级导师,当然他还可以成为其他身份和地位。只要是社会的,世界的,人都可能成为,但不可能仅仅成为一种可能。为了让自己获得存在感,为了适应他人,人不得不经营乃至相信自己的人设。《存在与虚无》第二卷中,萨特称之为一种自欺,这种相信已经蕴含了不相信。结果,萨特的过程很乐观,结果却很悲观,人就像坦塔罗斯和参孙的驴:古希腊神话中被惩罚的坦塔罗斯,他要喝水,水就消退;他要吃果,树枝就上升。《圣经》中,参孙为了让驴推磨,在车上挂了胡萝卜,又把车套在驴身上;驴为了胡萝卜,于是前进,车和胡萝卜也在前进,驴永远吃不到。这表明了欲望和满族、对象和主体的关系,永远有匮乏,永远有距离。而主体之所以为主体,以及相关的意义,恰恰在这个过程中显现,就像西西弗斯的意义在重复中显现,就像我六年前至今没改的QQ签名:带着永恒的悲伤与无限的希望,我奔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