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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尼采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还是一个蹩脚的诗人?

    编者按:十九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尼采将自己看做是“下一个世纪的、某个尚不确定的未来的早产儿”。他认为自己被置于“今天和明天之间”——对于升起和没落的征兆,有着比一般人更为精细的嗅觉。尼采曾经将整个现代描述成一个冒险试验——这不仅是一场生物意义上的为了未来的育种试验,而且当时“大地上的所有部分”都“贡献给这有意识的试验”。

    基于这般敏锐,尼采提出了一个构成他哲学核心思想的问题——处于存在之整体中的人类此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多部作品中论述了“永恒轮回”(the eternal recurrence)这一概念。他认为,生命作为一种最高形式必然是永恒的,而个体生命会在无限的时间中无数次重现。要想成为一种超越历史的存在,人们应该“于自身中克服自己所处的时代”——首先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然后再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信条,最终“成其所是”。

    在一个价值判断趋于单一的社会中谈论尼采,也许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但是,旧价值就像一个披着“虚无主义”外衣的牢笼,唯有带着批判的眼光,人们才有可能从中挣脱,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也唯有如此,才能够转向对命运的爱,实现“生命的永恒”。

    永恒轮回思想中的“人如何成其所是”

    文/卡尔·洛维特

    译/刘心舟

    节选自/《尼采》

    人的意愿 V.S 必然性的天命

    在宇宙的无穷整体中的“这种永恒的生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这个钟表中的隐蔽的发条是什么?它是不是就是我们称为历史的那个钟里的同样的东西?

    只有在人类行动和意愿某物时,历史才存在。和任性的自由不同,命运所指向的是一种具有自然必然性的[如此-且-不是-别的-存在],它必定需要意志。作为一种对自由来说必须的必然性,命运将自己描述为人的意志的历史,它是自在自为的,却是从人的审视中抽取出来的。命运属于自然的领域,而自然之所以是这样,只是由于它就是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因此,这两个互相关联的题目中所包含的问题所涉及的就是,[人的意愿的历史]和[物理世界之整体的具有自然必然性的天命]之间那成问题的关系,在这样一个物理世界的整体中,才有人、意志和历史。尼采“作为人”而在一个牧师的房子里出生,随后在历史中开始杰出地运转了。

    人们要怎样才能得到2000年的自主权,以便通过年轻人的沉思的结果,取消所有时代的精神所赋予的人的那种市民性?并且,人们要怎样带着幻象和不成熟的理念,摆脱被深深地困在一种宗教发展过程中的痛苦和胜利的历史?”—除非有了查拉图斯特拉对千年的一瞥,不然就无法摆脱。“在没有指南针和向导的情况下,敢于进入怀疑的大海”的人—作为没有目标的“漫游者”—是尚未发展完善的头脑的愚蠢和堕落;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被大风刮走,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才会发现—如尼采-哥伦布—“新大陆”。“因此,人们经常从无与伦比的理念之海的中心,回望稳定的陆地:在那些不结果实的思辨中,我是多么经常地不愿意向着对历史和自然好奇缓行!”通向精神的自由的第一步,也是决定性的一步,是通过尼采在 15 年后的《人性的,太人性的》做出的,而此后的对一切价值的重估,则在此前已经采取过非决定性的怀疑这一形式。“我尝试着否定一切,但拆毁是困难的,而建设则更为困难。”因为“习惯的力量、对更高的东西的需要、与所有现存的东西的决裂、社会的所有形式的瓦解、对[2000 年来人性是否被一种幻象所误导]的怀疑、个人的自负和有勇无谋的感觉:这一切都与一场非决定的战斗做斗争”。

    于是就有了对通行的道德之道德性的追问。但同时也由此产生了一个普遍的问题:“没有终结的世界”还不是“我们的”世界,那么在它之内的人的道德性和这种道德性的历史,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它无非是在我们的社会-历史世界中的某一种精神方向的结果。但在宇宙的无穷整体中的“这种永恒的生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这个钟表中的隐蔽的发条是什么?它是不是就是我们称为历史的那个钟里的同样的东西?并且事件只是表盘,在表盘上显示出指针是怎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回到原点的,“在12小时的旅程后又重新开始;于是一个新的世界时期就到来了”—这是一个未完成的思想,它在伟大的正午的最静止的时刻轮回,在那里“生命的时钟”屏住呼吸,指针返回原点,并且永恒的“此在之沙漏”在永恒的“圆圈的圆圈”中漏完了,在这一时刻,人类历史和天命的分裂又重新合到了一起。那么,人的不断重演的世界历史时期之整体,又究竟是什么呢?它是否只是实现某物的手段,或者自己就是一个目标?如果存在之钟的最内在的发条是“内在的人性”,“那么这两种观点就联系起来了”,并且[自然世界的存在]和[人类的历史性此在]之间的分裂也就被消除了。对我们意愿着的人来说,首要的目标和目的就在于,我们是完全被拘束在我们的历史性的人性之圆圈中的,我们带着“良知和义务感”而被困在“道德的”世界中。并且所有的人类历史都通过“潮起和潮落”而漂向“生成之无罪”的“永恒的大海”。人性的历史也许只是最小的东西,同时对我们来说又是在自然事件的无限小和无限大的圆圈中的最核心的圆圈,是在所有过去的东西和新生的东西的大圆中的一个圆。但人的“单个的意志”在“通向普遍意志”的“世界历史之循环”中,究竟是怎样行动的—如果它毕竟还是意愿着什么的话?

    人存在于整体之中,并对自己的意志加以肯定

    人既不是一种没有意志的自动装置,也不是从虚无中自由地创造出存在的上帝。他是这样一种本质,也就是能够在存在之整体中,将天命性作为他自己的基本特征加以经验,并对之进行出于意志的肯定。

    “在这里,那个无限重要的难题就很明显了,也就是个人相对于民族的权利、民族相对于人类的权利、人类相对于世界的权利;在这里也有天命和历史之间的基本关系”,也就是自由和必然性的问题、想要和必须的问题。对人自身来说,似乎就是关于“宇宙历史”的最高见解,也就是说,是关于一种历史的见解,这个历史包括了自然宇宙中的事件,它们看似是“不可能存在”—但又是对世界的一种超人式的把握。因此,他必须—就像查拉图斯特拉一样—超越他自身,并且要成为比单纯的人更多的东西。伟大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必须成为“先知”,成为一个对存在者之整体进行展望和回望的人。如此他才可能也在人的意愿的历史中认出天命,并在最高的必然性中保持自由。“但他的位置是面对天命”,也就是说,在于历史中的人性的关系中,“还没有被保证”。

    天命是一种盲目的、强迫性的必然性,它是与自由意志相对立的。于是,两条不同的原则就互相对立了。天命所教导的是:“事件就是,由事件所规定的东西”,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自由。而它的对立面则宣称:没有自由意志的话,事件就什么也不是。如果前一种是唯一真正的原则,那么人就是黑暗的现实化力量的一个傀儡,对他的行动(Tun)和坐视(Lassen)都不负有责任,他只是时间的链条中的一个必然环节。如果他没有看清他的地位的话,他肯定是非常幸运;因为如果他做出了行动,他就会“带着疯狂的快乐扰乱这个世界和世界中的机制”并为此而奋斗。

    但“也许”—尼采在这里结束了他的思想—我们的自由意志“无非就是天命的最高力量”。那么—就像之前所想过的一样,只不过是以一种被颠倒地加以构想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内在的人性也应当是世界的法则—我们的人类世界历史和“物质的”事件是一回事,“如果人们将这一词语的意义无限扩展”,也就是说,扩展到认为“物质”就意味着始终从自然中产生的存在者之整体。那么人类的历史才第一次流向了自由这一“巨大的海洋”,“在那里世界的所有发展过程都会重新出现、统一、混杂,一切都成为一”;历史和天命因此就是同一个东西,而意志也和[被自由地意愿着的必然性]即和“对命运的爱”相一致。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FriedrichWilhelmNietzsche,1844-1900)

    伴着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行动之间的区别,尼采在他的后期著作中不断更加丰富地和出乎意料地表明,对[天命和自由之间的矛盾这一问题]的解决正在不断临近。意志的自由和天命互相增长,而它们对自己来说则只是一种“抽象性”。因此“紧张的差异”就消失了,也就是说,两者之间的抽象对立消失在个体性的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行动中。这样一种属人的行动并不是在他们被作为自我的存在而出生之后才开始的,而是在此之前的很长时间、在前时间的种系延续中就已经开始了。随着对前意识和无意识的行动的瞥见,这样一种可能性就展开了,也就是将人结合回所有存在者的自然当中的可能性。“在意志的自由中,对个体来说就有了一种特殊化的原则、从整体中分离出来的原则和绝对的无限制性的原则;但天命却将人重新置入和整体的发展的有机联系当中”;也就是说,天命使人从始终存在着的东西中走出来,重新进入和回到自然之整体中。同时,天命也开始强迫他进入意志的“自由的反对力量之发展过程”中。“没有天命的、绝对的意志自由将会把人变成上帝,把天命式的原则变成自动装置(Automaten)。”

    但人既不是一种没有意志的自动装置,也不是从虚无中自由地创造出存在的上帝。他是这样一种本质,也就是能够在存在之整体中,将天命性作为他自己的基本特征加以经验,并对之进行出于意志的肯定。于是这样一个人就有能力“对所有的此在的任何瞬间都加以赞同”并将他自己置于存在者之整体中。通过“对天命的爱”这一说法,尼采最终回答了他对意志自由以及历史和天命之间的关系的出路问题。

    扼杀性的、充满仇恨的和围绕着自己和太阳盘起的蛇

    查拉图斯特拉的智慧却在于,将这些不同的表皮都转变为同一条蛇:他作为牧羊人,将自己从致死的疾病中抢救过来,作为上帝的谋杀者,将自己从自我仇恨中拯救出来,并且最终通过对存在之永恒圆圈的爱,将自己永恒化。

    对基督教[对一个超世界的上帝的信仰]的真理性的最早的怀疑,在尼采 19 岁时的自传草稿中的决定性问题中就已经明确表达了出来。在这个草稿中有这么一句值得深思的话:“我作为一个植物站在教堂墓地旁边、作为人在一个新教的牧师家中出生。”他最终指出,是时候去握住事件中的缰绳,并且踏入生活了。“由此人就长高到超过了曾经缠绕住他的所有东西;他并不需要跳出束缚,而是要出其不意地,在一个上帝掌控束缚时,将它放下;而且最终还是缠绕在人身上的那个圆圈,究竟在哪里?它是不是世界?它是不是上帝?”

    20 年后,作为永恒轮回的伟大圆圈的教导者,尼采最终决定走向具有身体的、物理性的世界,而反对基督教的上帝,这个上帝是精神性的;并且决定走向缠绕着他的东西的标志,即选择了将自己盘成一圈的蛇,它的聪明在勇敢中拥有了对冒险的自豪。绕着自身做圆圈运动的生命的那条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的永恒轮回之蛇,在查拉图斯特拉的谈话中有了多次变形。它们作为大地的象征的一种地下的力量,却也围绕着太阳旋转,也就是说,它们就像属于天上的世界和它的永恒的生命一样,也属于地上的世界。

    在和会死的人的关系中,永恒之蛇才作为一条毒蛇,咬在查拉图斯特拉的脖子上,但它通过舔他的伤口,将毒液又喝了回去。在关于“脸和谜”的谈话中,永恒生产和毁灭着的生命之蛇变成了让人恶心的毒蛇,它们以牧羊人的形态(它们之后被证实是和查拉图斯特拉相同的),接近和扼杀人类。和它们虚无主义的色彩相应的,还有关于一条“黑色的河流”和对一片“黑色的大海”的谈话。就像让人窒息的虚无主义之蛇变成了永恒轮回一样,致死的忧郁之黑色的大海也变成了自行流淌的力量和永恒轮回的“双重肉欲”之海。这条蛇远离了在“另一首舞曲”中生命对自身的尝试和诱惑,有着闪着柔光的头发的舞蹈着的酒神女祭司,她是伟大的“链接者”和“缠绷带者”;她想要将查拉图斯特拉引上爱的小路的“弯曲轨迹”。她最终是死亡之谷中的一条绿色的、有毒的蛇,查拉图斯特拉正是在这个山谷中遇到了充满仇恨的人,即上帝的谋杀者。

    但查拉图斯特拉的智慧却在于,将这些不同的表皮都转变为同一条蛇:他作为牧羊人,将自己从致死的疾病中抢救过来,作为上帝的谋杀者,将自己从自我仇恨中拯救出来,并且最终通过对存在之永恒圆圈的爱,将自己永恒化。因此,虚无主义、上帝之死和生命的永恒轮回之间的内部联系,在[扼杀性的、充满仇恨的和围绕着自己和太阳盘起的]蛇的形象中,映照出了自身。

    尼采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还是一个蹩脚的诗人?尼采的学说预言了虚无主义的来临,还是对虚无主义的超越?尼采的永恒轮回与权力意志之间,是否存在着巨大的断裂?本书收录洛维特关于尼采的全部重要作品,一部代表性专著《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哲学》,九篇极具洞见的哲学论文,以及对于1934—1964年间主要的尼采研究作品的精彩评述。洛维特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揭示尼采哲学中起统一作用的基本思想,拆解缠绕在尼采周围的各种迷思。

    洛维特认为,尼采的哲学既不是一种统一的封闭体系,也不是自相矛盾的零散格言,而是一个体现在格言中的体系,并且只有在作为尼采的最后一个冒险试验的永恒轮回学说中,尼采的各种尝试的成果才以一种体系性的连贯性,一起构成了一种学说。在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中,人经历了从“你应该”走向“我意愿”,再从“我意愿”走向“我是”的双重变形,并且在最后的变形中,人对虚无的意志颠倒为对永恒轮回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