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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没有目的的“我”——《自然哲学纲要》
      
      ——德国法兰克福大学“人与自然”世界各文化哲学研讨会上的报告
        
      一、自然之本意  
       
      自然而然是一句中国成语,人们在使用中,似乎已经忘记了它的本意。
        
      但每个使用者又都知道,这个自然不是指与人意识相对的自然界,而是指一种没有预设目的的和顺状态。也可以说这是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自然是超乎人类的,又是人的最朴素的心境。“自”是本源,天生的状态,规则,我外无他之我。“然”是一个轻微的态度,同意、接受和这样的意思。 
        
      如果一定要分别的话,也可以说“自”是本体,“然”是哲学的态度。庄子把具有这种态度的人称做“然若者”。
        
      虽然于“自”显示的指向不同,但“然”是中国古典哲学道家、佛学、新儒家几乎共同的态度。
        
      我不知道“自然”这个词是否被这样分别考虑过。我这样说,是因为在法兰克福的缘故。
        
      作为个体“自”来讲,它始终存在着跟外界的关系。寻找自我和放弃自我,都是对自性的背弃。中国禅语中有两句话,说明了个体在自然境界中“有”和“无”的变幻。一句叫“本来无一物”,一句叫“心如明镜台”。
        
      “心如明镜台”,是“有”的比喻,是可辨的,用来寓示自性——“无我”之“我”。寻找自我者,有如镜上涂色,遮蔽自身,被称为住念;放弃自我者,有如镜中之象,只是外象的影子。两者均无自性可言。
        
      “心如明镜台”和“本来无一物”似乎不同,其实是在不同层次上述及的一件事情。前者对欲知者所说,后者于已知者而言。前者虽然所说的是无目的的“我”,但说者是有目的的;而后者不考虑知与不知,则是自然境界的表现了。
        
      自然是中国哲学的最终境界,言禅、言道莫不如此。它是人对自身观念的解脱,也是灵性对外界存在的超越。它是同一的,又是超越有无的,所以也可以说是最初最终的和谐。
        
      它没有对象,我外无我;它又没有我,我内无别。它在道家学说里,被形容为浑沌,非语言能及;在禅学中,被引为第一义;在道学的形而上中,被寓为太极之极的无极。
        
      它是中国哲学宇宙的一切之全,一切之初;超乎而又包括有无。它不是人类存在的问题,只是无意间蕴涵了人类。
        
      仅仅从概念上言,它也超乎了上帝的概念。
        
      与西方“自然”的概念相比,它最大的特征是没有分别。
        
      二、自然之境的退衍
       
      没有分别的事,是超思辩的,不可思,不可言说;一说就有了对象和分别。所以我们无法讨论自然的本体,我们只能看见通向它而又逐渐消失的台阶,或者从它开始,像婴儿一样逐渐清晰起来的观察意识及宇宙万物。
        
      “自然”下衍——我们可以看见老子系统中的道,或阴阳系统中的太极。它是一个隐形之物,无所不在,无所不生,无所不归。以老子的感觉是:绵绵若存。
        
      这个感觉发展到清晰阶段,才真正出现了对象。照庄子的说法,是照之于天,像天那样观照万物;而在禅意里才有了“镜”和“台”的分别。这个分别相当于老子说的“一生二;地法天”、阴阳学说中的“太极生两仪”。
           
      阴阳变幻自此而生,首尾相逐。照之于天之下,一切都是象征,如梦如幻,如露如电。但既然可观,哪怕是如是观,也毕竟有了分别和表达的可能,进入了可思可言之境。相当于老子说的“二生三”。
        
      在这个逐渐清晰,接近了人类意识的部分,此长彼消的万物和观念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也可以通过它们逆向看见使它们变幻、交织和独在的内质造化:
      
      道家所说的事物的秉性和宿命——德、
      佛理所说的,相生相灭的——缘、
      阴阳家所说的万物万有的变化——易、
      
      以及蕴藏出没于人间的灵性,使万物生灭的盲目的力量——气……
        
      如此各端似皆可执一得万,中国亦由此生出百家之说。从西方的观点看来,这都是些非常模糊的概念,非逻辑,甚至是非思辩的。而这正是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形式和方向上的区别。
        
      从中国哲学的自然观来看,首先的是取消“人”和“天”观念上的区别——天人合一,人归于天。而西方哲学与之相比,人的意识总是重要的。他们不惜建立强大精美的体系——思辩逻辑——从天上取火,与人世相对。
        
      当然我说的是传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