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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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华印象:文学就是人学

      2007年11月在北京全国青创会上,我又一次见到余华。尤其在闭幕晚宴上,我们坐在一起边吃边聊;他满脸的微笑,显现出宁和平淡的心态。那是一种境界。我知道他没把自己当成大作家,连“知识分子”的架子也没有。他是那么地随和亲切,直让我感觉着他的修养与学养已到了一个高度。

      我最早读余华的作品是1987年夏。他的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令我惊叹。他把一个十八岁男孩初次出门远行的经历讲得离奇、冷静和残忍。缜密精细的布局,孩子世界与成人世界的矛盾冲突,以及涉世未深的孩子对现实世界的困惑、恐惧;都在绝望和荒诞中散发出来,而小说的意象使冷笔调的描述深动鲜活。这是余华第一个有影响的作品,它留给我许多值得思索的东西。

      我读余华的第二个作品,是他1991年发表在《收获》上的长篇处女作《呼喊与细雨》。1991年盛夏读他这部长篇,如同读《十八岁出门远行》一样,仿佛在读余华的自传体心理小说。叙述中的“我”,不断回到少年、儿童时代的内心经历和体验;看似是成长小说的视点,却运用了不同的表现方式。那些以恐惧和内心风暴为着眼点的叙述,隐喻的力量清晰可见;使小说具有一种高度与广度的哲学意味,抵达人的生命悲剧。我非常喜欢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风格,那么多年过去了;它的味道就像橄榄一样,回味悠长。

      1992年,出版社朋友送我一本余华小说集《河边的错误》。书中大部分作品,我已在《收获》和《人民文学》上读过;不过把那些小说聚在一本集子里,翻来覆去阅读倒是第一次。我从字里行间触摸到的,仿佛就是那点点滴滴的“鲜血梅花”。于是当年有个十分奇怪的念头:余华与鲜血梅花不可分割。

      《鲜血梅花》,来自古典武侠风味题材构筑而成的生存迷宫。在迷宫中,余华把一个不可能胜任复仇事业的复仇者的全部复仇过程,处理成一场魔境般昏昏无涯的漫游。在这场漫游中结果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不断消逝、充满意外的偶然与必然的时空中,为了复仇所经历的不断相遇而又相失、相识而又相忘的一切事情;而在这些事情的构成上,人物受一种超然的神冥力量牵制,行动与主观判断发生一次次偏离和错位;小说情节也就在这种偏离和错位中延宕展开,使其超验和偶发色彩显现成一种扑朔迷离的小说情调。 

        在这部小说集子里,我还喜欢《现实一种》。这个小说对人性中“暴力与死亡”主题意识的超前跨越,以及伦理叙事模式对传统的绝对颠覆,是那么真实地揭示出人性中的恶。小说以发生在一个家庭里的连环复仇形式,分七个部分:一、皮皮(山岗的儿子)无意中摔死了堂弟;二、山峰(山岗的弟弟)杀死皮皮;三、山岗筹备复仇行动;四、山岗借一只小狗杀死山峰,出逃;五、山岗被捕,枪决;六、山峰妻子冒充山岗妻子把山岗尸体献给国家;七、医生支解尸体,山岗的睾丸捐献获得后代。故事并不复杂,却被余华用外视角和内视角相结合的超然冷漠叙述角度,写得迭荡起伏。

      读完余华这部小说集,很多天我沉默不语。文学即人学,在余华这些小说里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在我的感觉里“文革”对他至关重要,并且给了他一双童年的慧眼,才有他二十年后的这些小说。

      九十年代初期,我在《收获》上读到中篇小说《活着》时,我的内心就像作者的叙述一样,舒缓而平静。主人公福贵的命运揭示着生命赋予我们的忍受程度,苦难、煎熬和绝望。因此我始终认为《活着》是一首诗,一首对生命意义追问的哲理诗。它通向读者的血管,汩汩流淌成一条“活着”的河;而无数灵魂在河里飘游,无论幸福抑或是不幸。

      读完《活着》,我觉得余华有一种转变。其小说,不再是烙在他童年心灵的故事了;少了恐惧和暴力,多了宁和与苦难,更多了生命哲学意义上的探究和阐释。他所作的努力抵达的不再是愤怒或诅咒、感伤或抒情,而是关心内心时让内心敞开,敌视现实时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不久,我在《收获》又读到了余华的新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这部小说写得轻,却是一个“重”的小说。

      我对卖血并不陌生,读小学时我们班上一位同学的父亲,就是靠卖血为家庭主要收入来源。所以当年我读《许三观卖血记》,一连读了三遍;这真是一个值得思索的作品。它表达了人性单纯愚昧、无奈真实的一面;亦表达了人性崇高,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既有辛辣的嘲讽意味,又有同情与关爱;把悲剧意味引申为一种痛苦,再将痛苦引申到一个崇高的境界。 

      在那个时代,穷人家里男人卖血养儿养女是件平常事。然而余华笔下许三观卖血,却因养育了一个自己老婆与别人生的儿子,违背了纲常伦理,才有了特别的意义。余华将许三观的父亲角色,描写得淋漓尽致。当许三观发现大儿子许一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由爱变恨后,再由恨变爱的过程读来令人心酸。譬如:许三观接连卖血,直至晕倒在地被医院回输血液以保命这一幕,就是为了卖血拿钱给“别人的儿子”治病。然而三个孩子都长大后,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不需要再去卖血来养活家里时,他却不是为了钱去卖血了。虽说他的理由是想“吃猪肝,喝黄酒”,但实际是卖血人生理上的一种“膨胀”感觉。卖惯了血的人,周期不抽就会难受;这或许就是卖血给许三观留下的“病根”。

      1960年余华出生于杭州,在浙江海盐长大。海盐是杭州湾一座小城,有着宛如密林中的幽深小径。余华父亲是山东人,母亲是浙江人,父母都是牙医。1977年,余华高中毕业后待业。自1978年开始,他当了五年牙科医生。1984年,《北京文学》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星星》。八十年代末,余华便长期生活在北京了。余华早年的创作,深受川端康成和卡夫卡影响;后来他从他们的影响中解脱出来,探索自己的艺术道路。自《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后,无论评论家还是普通读者,撰写余华作品的评论多得铺天盖地。余华的作品亦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意大利文、荷兰文、挪威文、韩文和日文等在国外出版,曾获意大利格林扎纳·佛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

      我自《许三官卖血记》后,买过余华一本小说集《黄昏里的男孩》。这部小说集收录了12篇小说,小说故事基本都是当下的生活。我最喜欢其中的《黄昏里的男孩》、《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和《女人的胜利》。《黄昏里的男孩》,是一个老人摧残一个小偷男孩的故事。故事很简单,结尾却是言已尽而意无穷。《女人的胜利》以偷情未遂事件,剥开了女人的敏感,揭示着女人的内心,告诉人们爱终归是相互的,两个人的事;作者写得相当温馨。这部小说集不同于《河边的错误》,但依然精粹;在不动声色的陈述中,充满着内在张力。不过作者似乎变得温情、恬淡、宽容而冷静;不再年轻气盛了。这么多年来,作为读者的我始终认为余华是一个用良心和思考来感受写作的真正作家。

      读完《黄昏里的男孩》这部小说集后,我很久没看见余华有新的小说作品发表;倒是在《读书》和《收获》上常常能读到他的随笔。我买过他几本随笔集子。他的随笔写得相当漂亮。从阅读他的随笔中,我知道他喜欢西方古典音乐,并且将西方古典音乐的结构,运用到小说的结构中。其实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够进入古典音乐的人很少;而余华是完全进入音乐、精通音乐的。他说:“古典音乐处理一个高潮和另一个高潮之间的过渡关系,乐句和乐句的关系,确实让我很迷恋。而且它的手法非常丰富,还有一个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和声,不同高度的音符同时发出声音,表现不同的人物,很奇妙。其实我们有很多作品描述进入大场面,尤其像《战争与和平》,就是运用和声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有些清唱剧、受难曲;这样的曲式,又听不懂它的歌词,你只能关心音乐叙述本身的那种意境。”

      除了音乐随笔,余华其他随笔也写得一流地好。这关键在他除了敏锐的感悟力,还肯下功夫。拿他自己的话说:“有人觉得随笔很好写,其实对我来说写随笔很花时间,比如写《卡夫卡和K》,我把卡夫卡的《城堡》重读了两遍,里面夹满了黄纸条,还读了一遍他的书信和日记。”然而,余华告诉我他现在不写随笔了;一门心思写小说。他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逐渐衰退,有些思绪必须拿笔马上记下来,否则转个身就忘了。

      这次见到余华,我发现剃着平顶头的他比从前胖了一些;青布衬衣加黑呢外套,看上去是那么朴素。我们边吃边聊,他说他今年八月与铁凝主席去圣彼得堡参加了莫斯科书展,九月与莫言到瑞士参加日内瓦读书节,随后又与妻子去了瑞典和芬兰,而他初中生的儿子则留守北京。余华平时不太抽烟,他的嗜好听音乐,家里有一千多张唱片;每天睡前听上一两小时,那是何等的幸福呵!不过余华也很辛劳,手头正同时写着三部长篇小说。我想人的大脑潜能是多么无穷无尽,如果余华的三部长篇小说能同时完成,那该是怎样的收获景象啊!这天闲聊中,我还得知余华最近有一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那就是“余华研究中心在浙江师范大学成立”;而余华成为该研究中心的特聘教授,计划将于2008年五六月份赴该校教授研究生相关课程。

      2006年初夏,我在写一本理论书的同时读余华继《许三官卖血记》后,停顿多年出版的《兄弟》上下两部。在没读这书前,我在网上看见不少批评《兄弟》的帖子;也有读者与我谈论对这部书的失望;但我读完《兄弟》掩卷而思,觉得余华写得很好,很有勇气。他写出了时代精神,写出了直面人生、贴近地面的承担;在看似粗俗的表面,浸在骨子里的疼痛却是那么地震憾人心。尤其在直面人生方面超过《活着》,比《活着》更深刻。如果说余华从早年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鲜血梅花》、《现实一种》等是深受西方影响的先锋作品,那么《活着》、《许三官卖血记》就是回归到中国民间社会的作品了;而这上下两部《兄弟》,更是把中国特定时代的民间生活赤裸裸地表达了出来。因此,我想《兄弟》是余华一次尝试与革新。他还原了那个时代底层百姓的原生态场景,把自己彻底地回归到中国民间来。他写“文革”,写出了惨淡人生的《兄弟》,其意义是巨大的。他对人性的探究与拷问,在《兄弟》中比他以往任何一部作品又大大地前进了一步。

      余华是智慧的。他的眼光是世界性的,但又是中国的。说实在,余华的成就已经很大了;可艺无止境,我仍然期待着他不断攀登高峰;期待着他手头的三部长篇小说早日问世。也许那是他又一次自我挑战后,结出的更加辉煌灿烂的果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