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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夏志华:具有哲学之胆的法国害怕一幅油画

    具有哲学之胆的法国害怕一幅油画
    ——马奈《奥林匹亚》

    夏志华

    一位艺术家经过深思熟虑后创作了一幅画,展出的时候观众却向他的这幅画投掷手杖,这难免让人要问,激发艺术家创作和引发观众投掷手杖的是同一种东西吗?

    这件事发生在法国。1865年5月,法国在巴黎举办官方沙龙展,这个沙龙一开展就吸引了许多观众,包括头戴礼帽,手持手杖的绅士们。当观众看到马奈的一幅名叫《奥林匹亚》的画时,立即出现了骚动,人们错愕不已,议论纷纷,一股恐慌的情绪迅速漫延,有观众甚至忍受不了这恐慌而将手杖掷向马奈的《奥林匹亚》。稍稍冷静之后,媒体也立即展开了尖锐的批评。这一事件被称为近代绘画史上的最大丑闻。

    《奥林匹亚》是法国画家爱德华·马奈1863年完成的一幅油画。马奈的这幅《奥林匹亚》只不过是一幅裸体油画,裸体油画在法国可谓司空见惯,可是,马奈的《奥林匹亚》一经展出就引起轩然大波,从观众到媒体一片指责,随后这幅《奥林匹亚》被官方封杀,画的作者马奈也被迫逃亡西班牙避难。

    法国一向大度宽容开朗浪漫,容得下叛逆的让·雅克·卢梭,容得下赞美“丑”的夏尔·波德莱尔以及《恶之华》,也容得下洛特雷阿蒙(伊齐多尔·吕西安·迪卡斯)以及他的《马尔多罗之歌》,怎么就容不下马奈的一幅油画《奥林匹亚》呢?

    法国是被哲学家们吓大的。卢梭说人的知识愈多,人心反而愈险恶,所谓的文明,只不过是看起来像文明,所谓的进步,实际上是在堕落。狄德罗称此一言论轰动九霄。法国甚至整个欧洲,一向是追求知识与文明的先锋,也以近代文明源头自居,狄德罗称卢梭的言论轰动九霄,是因为这位哲学家敢于说出真相敢于棒喝敢于扫法国人乃至人类的兴,可是,也没有见到卢梭被迫逃亡。法国是被诗人骂健康的。人们都说诗人有一颗蜂房般甜美的心灵,有一双勤劳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可是波德莱尔的眼睛几乎不屑于看法国的美丽,而用整部《恶之华》来歌赞世界的另外二分之一丑陋,歌颂世界上凡是存在凡是真实但却容易被人忽略的事物,也不见波德莱尔有生命危险而逃亡国外。出生于1846年的洛特雷阿蒙算是马奈的同时代人,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则直接以恶为主题,以独特的马尔多罗式的歌声,颂扬恶,召唤恶,这部散文诗从头到尾贯穿着“反”的态度,充斥着反人类、反文明、反道德、反伦理的诗句,字里行间跳跃着渎神的反叛。可是也不见法国人向他的诗歌扔手杖。

    亵渎神灵是欧洲最不是能容忍的事,哪怕是违背科学、真理与事实,也要维护神灵的尊严与神圣性。布鲁诺就因为宣扬哥白尼的日心说,被认为违背了宗教认可地心说而被判了火刑,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德尼·狄德罗这位十八世纪的思想家,因为其启蒙性中天然地与宗教的矛盾性,他1746年出版的《哲学思想录》被法院查禁。1749年,狄德罗发表了《一封关于盲人的信》,因宣扬了感觉论观点,离他的《哲学思想录》被禁不到四年时间,又被关入法国巴黎郊外的万森纳监狱。将狄德罗打入监狱的罪名是一个借口,说他的这篇文章有几处讽刺了一位贵妇人,这一罪名显得法国的法院被宗教垄断后是多么幼稚与缺少智慧,显得多么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其实,狄德罗1746年的《哲学思想录》和1749年的《一封关于盲人的信》,前者怀疑上帝的存在,后者摆脱自然神论,认为上帝的存在纯属虚妄,在教会势力盛行的十八世纪,一个人对上帝的哪怕一丁点儿不敬,都会引来教会对这个人的极大仇视,哪怕他是主编了法国第一部《百科全部》的著名哲学家、思想家、美学家、教育理论家、文学家的狄德罗,哪怕他是为真理和正义而热诚献出整个生命的人,也要判他入狱,真理和正义也保证不了他的清白,更保证不了他免遭监狱之苦。

    这是比马奈的《奥林匹亚》和洛特雷阿蒙《马尔多罗之歌》早许多年发生的事件,可见亵渎神灵在法国是多么不见容。1870年11月24日,洛特雷阿蒙去世,年仅二十四岁,一个反叛甚至亵神的诗人,至今也没看到记载他逃亡国外的任何文字。到了十九世纪,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奇迹般的出版问世,这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证明法国似乎比其他欧洲国家去掉护神胎记要早。被哲学吓大的法国,被诗人骂得体健魄伟的法国,人文气质和国家精神上十分宽容。宽容的法国,似乎没有因为文学与艺术而逃亡国外的诗人与思想家,倒是收留了许多因为文学艺术而从国外逃亡到法国的思想家、诗人与作家,可是,这么一个宽容的国家,为什么竟然容忍不了马奈的一幅裸体油画呢?

    是马奈的个性不见容于社会吗?但他的个性一点儿也不会比卢梭、洛特雷阿蒙、库尔贝怪。马奈出生在巴黎,父亲是内务部的首席司法官,父母希望马奈学习法律或是当一名海军军官。实现这个愿望的准备工作很早就启动了,十六岁的马奈在开往巴西的轮船上当上见习手水,可是,水手工作没能吸引他,沿途上大自然的魅力却深深诱发了马奈用色彩和线条描绘自然的激情。十八岁时马奈毅然走进巴黎古典主义画家托马斯·库迟尔的画室,学了六年绘画,受到严格的绘画基本功的训练。学习期间马奈经常到卢浮宫观摩研习前辈大师们的作品,他的绘画功力以及艺术修养全都来自前辈与传统。

    受过良好教育的马奈,精明能干,具有一幅绅士派头,拥有欧洲人全套的彬彬有礼的行为举止。他谦和礼貌,深得人心,喜欢并善于与上流社会打交道,外出时总是对自己的服饰一丝不苟,对服饰一丝不苟的马奈,可以想象行为上也可能会一丝不苟。就是这么一位艺术家,与他人虽然有些不一样,比如说有些清高与傲慢,但就整体而言,他的个性并不古怪,脾性并也不暴戾,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

    可是这么一位性格并不古怪的艺术家,他的油画并不是第一次被扔东西。在《奥林匹亚》这幅画之前,马奈的《草地上的晚餐》就遭遇过“桔弹”,被观众扔过烂桔子,因其如此,马奈成为其油画饮弹最多的画家。这源起于1862年法国发生的一件大事。1862年,法国学院派举行沙龙展,有三百多位画家的作品落选,学院派把三百多名画家的4000多件作品统统排斥在沙龙之外,这一决定不仅引起艺术界的不满,甚至引发社会普遍的愤怒与谴责,为了平息众愤,皇帝拿破仑三世决定为落选作品举办一次展览,皇帝钦定的这次画展名叫落选沙龙。对于画家,只要自己的作品能展出,能与观众见面,就是好事,管它叫什么沙龙呢!1862年5月15日,“落选沙龙”开幕,令人意外的是,前来观看的人比参加官方“正选沙龙”的人还要多。马奈生于1832年,到参加“落选沙龙”那一年他也刚好三十岁,属于青年画家。而在这个“落选沙龙”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年青画家马奈的《草起上的午餐》。参观落选沙龙的人们,走到马奈的《草起上的午餐》这幅画前,就不再向前走了,以致在这幅画前挤满了观众,也挤满了议论,最后也挤满了愤怒与谩骂。有人大骂这幅《草地上的午餐》还不止恨,拿起烂桔子愤怒地摔向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向一幅画扔烂桔子是一种典型的西方式愤怒方式,也是一种令尊严全无的强有力的羞辱方式。这种“愤怒”与1865年5月《奥林匹亚》引发的“恐慌”完全不一样,“愤怒”来得急去得也快,而“恐慌”会深深潜入人们的心里,慢慢折磨人,直至惊醒,如果长时间不能清醒,就会一直饱受恐慌的折磨。何况恐慌比愤怒的原因复杂得多,有时会像做噩梦一样而不知道原因何在。

    记述艺术史上这一大事件的文字说,砸向《草地上的晚餐》的是“烂桔子”,法国皇帝钦定的画展上,哪来的桔子啊!而且还是烂的?难不成那个时候的法国沙龙,就和当今中国的画展一样,人们一边看着画,一边嚼着口香糖吃着面包香蕉之类;或者那个时候的法国绅士,一边看画,一边还有仆人为他们备些桔子点心,以备留念于沙龙饿了时吃点东西?但是绅士们饿了也不会吃烂桔子啊,如果哪位绅士的仆人带的是烂桔子,那些烂桔子肯定早就让主人砸在这位仆人头上了,哪里还会有烂桔子砸在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上。何况,法国的艺术沙龙中,出现的人群大都是头戴礼帽,手拿文明杖的绅士,怎么会出现用烂桔子砸艺术品的事呢?是我们把欧洲人想得太文明了呢?还是我们觉得“用烂桔子砸艺术品”这个故事比较能够发泄我们一直想埋汰欧洲绅士的憎贵心理呢?这一事件仅仅只隔了三年,马奈的《奥林匹亚》遭遇到扔手杖。上一次是烂桔子把艺术品弄脏子,这一次是手杖差点把艺术品弄破了,在人们还不知道烂桔子与手杖之间的区别的时候,绅士们这次表达情绪的方式高贵多了。不过,一位艺术家的画两次遭到“桔弹”与“杖弹”,容易让人觉得错在画家,同时会让人感到绅士们事出有据,恐慌有理。从向画扔桔子到向画投掷手杖,表明绅士们对马奈的画的愤怒升级了,人们对艺术的不满从愤怒升级为恐慌。绅士扔出的手杖,是高贵身份的象征,扔出手杖的确能表明态度,但也难掩绅士们的恐慌。不过,和愤怒相比,恐慌含有投降的意味。

    与出自农民之手的烂桔子相比,绅士手中的手杖是一种文明的象征,手杖在中国有一个时期就叫文明棍,虽然这个“棍”字粗慥俗气了些,缺了点雅致,但其文明的意涵还是粗而不俗。持有手杖的人,他们代表一个较高的文化层,也代表一定的社会意向,绅士的手杖掷向一幅画,无论是愤怒或者恐慌,确实要比烂桔子代表的多。因此,向一幅油画扔出手杖不仅仅只代表个人的情绪。

    扔向马奈油画的手杖,其内涵比在中国丰富得多。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最高权威天神的使者赫尔墨斯所持的手杖,就是一柄双蛇呈8字盘绕,双翼全展的手杖。蛇是智慧的象征,它在伊甸园开启了人类智慧之源,而把原罪转嫁给了苹果。而另一则希腊神话故事更能说明赫尔墨斯手杖的智慧性。有一则希腊神话说赫尔墨斯的手杖起初是光明之神阿波罗的,在襁褓中就能偷光明神的神牛的赫尔墨斯,用自制的竖琴换走了阿波罗的一群神牛,之后他垂青阿波罗的神杖,发现阿波罗的神杖对于自己的意义,就顺手摘了几根遍地都芦管,排列成精美而且能吹出美妙音乐的排箫,换走了阿波罗的神杖。神杖对于阿波罗有什么用呢?阿波罗是光明、音乐与预言之神,阿波罗还是帕尔纳索斯山上司掌艺术的九位缪斯女神的首领。只要拨一下手中的竖琴就能让山野宁静的阿波罗,更能让艺术带有光明的性质。赫尔墨斯得到阿波罗的这柄手杖后,才成为宙斯的使者。当然赫耳墨斯是用智慧为自己获得了这一权力,并肩负起众多职责,他既是旅行道路之神,幸运之神、音乐之神、雄辩之神,还兼有偷盗欺骗者的保护神的职责,这手杖还让赫尔墨斯成了医疗之神。一次,赫尔墨斯看到两条毒蛇正在互相嘶咬,而且已经遍体鳞伤,就将手杖丢到两条互相嘶咬的毒蛇之间,两条蛇立即停止互斗,重归于好,双双爬上赫耳墨斯的手杖,因此,双蛇杖被视为和平的象征。有了这柄手杖,赫尔墨斯才真正成为宙斯所称的喜善助佑者。这柄手杖还在阿波罗之手时,就能让人立即睡去(死亡),也能让人立即苏醒(复活)。赫尔墨斯领命去救他父亲爱上的一位女子,就是用这柄手杖让永不休眠的阿耳戈斯的一百只眼睛,像停电一样次第闭上,然后慢慢睡去。如此富有含义并流行于法国绅士层的文明棍,握在凡人之手它自身并没有什么神力,但是其原初的意愿和神奇的含义还在,它被掷向一幅油画,肯定比一只烂桔子代表的意义多得多,只不过某些意义被一种非神性(人性)的东西遮蔽住了而已。

    杖的源起其实已经道尽了杖的核心内涵了,但是人类一直在丰富手杖的意义,到了马奈的《奥林匹亚》遭遇杖弹的年代,手杖既是文明的体现,也拥有无数的象征,内涵已经相当丰富,因此,我们不能确定法国绅士用手杖掷打马奈的《奥林匹亚》究竟具有哪一种意义。比如摩西的杖象征着审判,而摩西的手杖起初是用来牧羊的,上帝赐予摩西几项奇迹让他说服法老和他的人民后,这手杖也有了奇异的功能。这已经不同于赫尔墨斯的双蛇杖了,这些寓义在《圣经》等书中已经有了比较确切的表述。侍奉上帝的大主教他们手中的杖的象征更是精确,除了像亚伦的手杖一样,本意上是一种祭司之杖,实际上却综合了摩西手杖的意义,这和赫尔墨斯的双蛇杖一样,具有多面性和综合性,最后达到统一,但是在使用中其意涵始终不能统一。亚伦的手杖开花一事,表明人对上帝的敬意和对上帝的祈求在上帝那里有所知会,而重要的是亚伦的手杖预示世间有一种复活,阿波罗之杖就会让人和万物复活,此杖还让赫尔墨斯成了医疗之神。综合赫尔墨斯的双蛇杖、摩西的审判和能力之杖、亚伦的复活之杖(亚伦的手杖开花预示着复活),在这些杖的含义面前,皇帝手中只象征权威、绅士手中只象征地位的权杖和手杖,就显得俗气渺小多了。当然,皇帝的权杖不仅仅只象征权力,如果我们还这么理解皇帝的权杖,那显得我们的理解是多么俗气,因为杖的含义与象征似乎还不止这些,使者的节杖代表一种神圣的使命以及应该得到的尊重。即使如此,杖在我们的眼里仍然具有将权力权威放大到最显眼的特征,权威拥有了最大意义圈,也就将权威压缩到了最浅显的等级制度上来了。

    掷打马奈的《奥林匹亚》的手杖如果是赫尔墨斯之杖,那就是喜善助佑者之为,如果是摩西之杖,那是一种判断,如果是亚伦之杖,在投掷击打中肯定有表面以外的含意,但是,十八世纪法国绅士们的手杖似乎完全失去了记忆,完全失去了对赫尔墨斯之杖、摩西之杖、亚伦之杖的记忆,尤其在行为中只代表个人的意志与态度,拥有明显的世俗化了的习气,因为那个年代绅士们手中的手杖,只是个人地位与身份的象征,即便更宽泛点说,也只能代表具有同一类价值观念的阶层。据说,能戴上高筒帽、穿着燕尾服、手持文明杖的阶层,不是贵族就是绅士,手杖的确是贵族绅士不可或缺的标签与象征。居斯塔夫·库尔贝有一幅画中就出现过手杖,那幅题为《早安!库尔贝先生》的油画中,绅士布留伊阿斯把他所应该拥有或者说完全属于自己的尊严全都让给了库尔贝先生,但是没有让出手杖;根据那幅画,也可以说个性独特的库尔贝把一位贵族的高傲、尊贵全都剥夺了,但是唯独不敢剥夺布留伊阿斯手中的手杖。两人相遇,本该是画家先给绅士让路并道早安,在《早安·库尔贝先生》这幅画中,却是绅士布留伊阿斯先向库尔贝道早安,可是,绅士布留伊阿斯拄着的依然是手杖,库尔贝拄着的还是一根棍子。即使思想激进、行为古怪、蔑视规则、追求公平的库尔贝先生,也不得不承认并遵守这一点,手杖不只是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简单符号,而是尊严与地位的象征,是一个严苛的标准,即使一个人拥有了某一方面的知识和崇高声誉,也并不能拥有手杖。现在我们讨论一个精品的形成过程,而深感其不易时,总是会提到前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小说的题目,那么,一位绅士是怎样“炼”成的呢?据说培养一个贵族需要八年,培养一位绅士需要十三年时间,这十三年时间培养出来的绅士,起码要三有,即有德行,有用,有能力,必须具有上层社会所要求的道德思想与行为,具有开拓社会事业、造福社会的能力,还要机敏自信,具有高贵的文明礼貌和仪态,具有多方面的学识、胆略与智慧,即使是身体不太强健,其慵慵病态也得高贵得体。绅士们出现在公众场合都是头戴礼帽,右手持杖,扔向马奈的《奥林匹亚》这幅油画的就是这么一位绅士手中的手杖。如此高贵的一族,断然不会轻易地将一根象征他们的文明的手杖扔向他瞧不起的东西的,可是,事实确实发生了,确实有一位绅士向一幅油画投掷了手杖。

    持手杖的人为了表达愤慨用手杖投掷一幅油画,其行为并不比这手杖的名称“文明棍”更多一些儿文明,因此,人们可以认为,这手杖和击打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的烂桔子没有什么两样。一位绅士用手杖投掷《奥林匹亚》,这手杖就沦落为投掷《草地上的午餐》的烂桔子了。可是,一位绅士肯定知道也肯定珍视他手中的手杖对于自己和他那一阶层的重要意义和重要象征,当一位绅士不惜仪态不顾身份不顾尊严,情不自禁或者不由自主地向一幅油画掷出手杖,假设不是骄纵作祟,肯定是受到了这幅画中某种东西带来的巨大的惊吓。

    马奈的这幅《奥林匹亚》有什么令人惊恐之处呢?其实,马奈的《奥林匹亚》描绘的是一位躺中带倚的裸女,这幅倚躺的姿势不出乔尔乔内的《熟睡的维纳斯》和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左右,而乔尔乔内的《熟睡的维纳斯》创作于1510年,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创作于1538年,比创作于1863年的《奥林匹亚》早了三百多年,不仅没有遭到手杖的击打,反而被视为珍品。可是,比那两幅画晚了三百多年的《奥林匹亚》,却遭到了一位绅士投掷手杖。比马奈出生早三百多年的欧洲人,对裸体以及裸女倚躺的姿态都能接受,那么,三百多年后引起人们恐慌的肯定就不是因为裸体,以及那种姿态了,这同时说明,引起恐慌的也不是画本身。

    乔尔乔内的《熟睡的维纳斯》的背景是田野山川,与之相比,马奈的《奥林匹亚》的背景则是室内背景,而在乔尔乔内的《熟睡的维纳斯》与马奈的《奥林匹亚》之间,已经有了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的过渡,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的背景就是室内背景,在环境转移这一点上,马奈并没有什么创新,环境转移这一点肯定也不会引起人们恐慌。从更细微处进行比较,人们会发现马奈似乎要比早他三百多年的两位画家还要保守一点。《熟睡的维纳斯》和《乌比诺的维纳斯》两幅裸体画,其主体完全敞开,而在马奈的《奥林匹亚》中,裸女的左手越过了左腿,伸到右腿的外侧,而且是伸开的,所放的位置刚好遮住了她的秘密,从这一点来看,马奈要比他的两位前辈小心谨慎得多。这触动我的另一想法,马奈似乎对法国的胆量,以及贵族绅士们的脾气和挑剔性格有更多的了解与把握,因此,他在画中用一只手保护着绅士们可能不愿泄露的人体秘密。马奈极其自然地让那只手伸向右腿并自然地展开,看不出马奈是在故意迎合绅士们的心理,还是在有意识地尊重贵族们的尊贵,但看得出他比乔尔乔内和提香更机敏,也看得出他比其他画家更了解社会文化。显然,那根手杖击打的不是马奈的小心谨慎,否则那位绅士就不会一边投掷手杖,一边咒骂这幅油画“无耻”了。光有投掷的手杖而没有同时投掷的语言泄漏这么一点儿秘密,我们还真摸不准这手杖投掷、这文明之弹击打的是什么。

    乔尔乔内、提香和马奈三个人的三幅画也有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还在于乔尔乔内和提香画的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阿芙洛迪忒,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马奈的《奥林匹亚》画的则是巴黎的一位大家似乎很熟知的女子。这位女子名叫维多琳·默兰,而且维多琳·默兰也在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中出现过。这位巴黎的女子本来很普通,但因为她是妓女,加上经常出现在画家的工作室从事模特工作,也就广为人知而变得特殊起来,而一旦进入艺术品,就更加有了一些代表性和象征性。画中主体的不同身份,这就拉开了马奈的《奥林匹亚》与乔尔乔内和提香的画之间的距离。

    在马奈那个年代,西方有关女性裸体的绘画比风景画还多,画家画裸体一般会以希腊神话故事为题材,以女神为主体,即使画家画的不是女神,甚至画的是自己心仪的凡间女子,只要安上一个女神的名字,这样的裸体画也不会引发人们的责骂。当然,这个时期创作的女神形象画中,祼体性与赤诚性与神圣性始终保持一致,赤裸以致成为神的特权,画家的画笔只要忠诚这赤诚性与神圣性,任何构图、任何着色,都不会玷污女神,也不会让观众不安。保不准乔尔乔内与提香所画的维纳斯,就是以人间凡女为模特,说不定波提切利等画家画的就是人间女子,只不过这些画家凭想象增加了一些神的饰物与神态,并被命名为《维纳斯的诞生》、《熟睡的维纳斯》或是《乌比诺的维纳斯》,众人对此也十分信服,人们就把那被画的人间女子当作神一样对待了,而马奈几乎是跨越式地比照维纳斯式的姿态画了一位巴黎女子或者画了一位巴黎妓女,再见多识广的巴黎人,也会被吓一跳。

    这样一说,好像人们向《奥林匹亚》投掷手杖,是因为马奈的这幅画画的是一名巴黎妓女。其实也不尽然。以妓女为主题的油画在西方古已有之,稍近一点的就是16世纪上半叶,小汉斯·荷尔拜因(德国1497年-1543年)就有妓女题材的作品,他的《高级妓女》1526年就问世了,荷尔拜因笔下的这位妓女,被冠上“高级”二字,肯定不俗,肯定不是来自市井,但是,这位妓女面前的案几上散乱地摊着几枚金币,她张开的右手呈现讨要的姿势,让人联想到还价讨价的场景,因此,荷尔拜因笔下的妓女,即使在画题中用了“高级”二字,似乎也掩盖不了妓女的实质,即便如此,荷尔拜因的这幅妓女画,在当年也没有引起任何恐慌。有些画家画妓女,不仅没有引起人们不安,反而还激活了一些伟大的艺术创作。比马奈出生得早的法国画家让·里奥·杰洛姆(1824-1904年)就有一幅涉及妓女的油画《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杰洛姆擅长历史题材,他的《锡诺普的第欧根尼》就让人难忘。《锡诺普的第欧根尼》画的是常年住在街头大木桶里的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历史记载称,第欧根尼这位哲学家,是曾经公开讽刺过亚历山大大帝而能够活下来的极少数人物之一。一次,亚历山大大帝拜访常年住在木桶中的哲学家第欧根尼,当时第欧根尼衣衫单薄,正在晒太阳,或者第欧根尼受启于温暖的阳光而正在思考有关光明的哲学问题,亚历山大大帝问他需要什么,第欧根尼懒懒地说,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挡住了我的阳光——不要挡住了“我的阳光”。亚历山大大帝知道哲学家需要的是阳光,而不一位皇帝的问候,就礼貌地为哲学家第欧根尼让出了阳光。后来亚历山大大帝还感叹说,“我如果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意是第欧根尼”!杰洛姆《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这幅画中的芙里尼,也和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十分景仰第欧根尼,不同的是芙里尼景仰哲学家景仰所有有学识的人,因此她是众多名人的情人。因为仰慕第欧根尼的高贵与学识,这位全希腊收费最昂贵的高级妓女愿意免费献身给这位哲学家。

    杰洛姆的《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画的就是这位景仰哲学家的高级妓女芙里尼。芙里尼是古希腊的著名美女,雅典的高级妓女和交际花,她的著名不仅仅因为美妙绝伦,还在于她仰慕学识,有学识的人也能接受她。芙里尼除了美,还十分自信,自信到了自恋的程度,她认为第欧根尼会接受她就是自恋表现之一。芙里尼希望自己出资重建被亚历山大大帝摧毁的底比斯城墙,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修复的底比斯城墙上刻上“名媛芙里尼重建被亚历山大大帝摧毁的底比斯城墙”这样的铭文,但是,对于这一要求,元老院十分慌张,拒绝了芙里尼修复城墙的美意。杰洛姆的《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表达的是这位妓女用自信打败法官的场境。有一次芙里尼犯下不敬神的罪,雅典法院审判芙里尼时,自信自恋的芙里尼当场脱下衣衫,法官们全都惊呆了,以为芙里尼本人就是神,于是草草地判她无罪,以免这场审判沾上不敬神的罪恶,杰洛姆的《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画的就是这个场面。杰洛姆的《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这幅画,表达的不是对身份标签的察视与审判,而美征服了法官们眼睛与一切感官,看来美不分来源不分阶级,虽然法官们一度联想到神。既然妓女身份妓女标签能在法院通过,杰洛姆的《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当然不会因为画了一位赤裸的妓女而引起恐慌。不仅如此,芙里尼的自信行为还激活过艺术家的创作灵感。芙里尼对自己的美十分自信,而且相信自己的美也十分圣洁,她曾在大海边当众脱去衣衫款款步入大海,引起人们一片惊叹,还以为是女神诞生了。许多有关美与爱之神阿佛洛迪忒(维纳斯)从海中诞生的油画就是受到这一场面的启发。波提切利在1485年创作了《维纳斯的诞生》这幅油画,只不过波提切利在油画中增加了风神阿涅弥伊和花神芙罗拉,并以贝壳相托,象征神圣美的打磨性、精致性、脱俗性、清源性,受芙里尼的启发而在表达中拉开了与芙里尼的距离。芙里尼都能激发艺术家的创作了,那么,杰洛姆的《芙里尼在法官们面前》这幅画无论是表达妓女的自信,还是自恋,都不可能引发恐慌了。的确,许多画家都画过妓女,也没有像马奈的《奥林匹亚》那样引发恐慌。奥古斯特·雷诺阿、图卢兹·劳特累克都画过巴黎蒙马特高地的红磨坊,这个地方是巴黎著名的娱乐和社交中心,他们的画就直接以红磨坊舞会红磨坊沙龙命名,这些作品面世时,也没有遭遇到手杖的投掷。即使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这幅画虽然画的是毕加索的家乡巴塞罗那亚威农小街上的妓女,但引发恐慌的也不是毕加索画的是妓女,而是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以及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