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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杨献平:白马虎牙

2016-04-01 09:02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杨献平 阅读

  2012年春天,陪北京来的朋友,去了一次梓潼。刚进县城,就有三五人来接。其中有一位年届六十的老人,是同车一位朋友的老战友,人高马大,一身壮实。身边还跟着一位身材矮胖的妇女。寒暄一顿,又分乘两台车转到一座山上,在一家农家乐坐下。才发现还有一名女子,二十出头,身材苗条妖娆,脸盘周正,眉目间全是沉静,尤其那双眼睛,在白皙的脸上,似乎雪山上的两面湖泊。

  喝酒。那段时间身体极度不适,但又却之不恭。为了接待我们一行,朋友的老战友还叫上了他最好的兄弟,一位与我同姓的中年男人。几个人喝了三圈,一斤白酒就没了。我有些晕,正想打点汤喝。那位女子站起来,为我盛了一碗鸡肉菌子汤。我连声感谢。众人闲聊间,我意外得知:朋友这位老战友膝下原还有一个儿子,一米八的个头,人也长得精帅,警校毕业,在北川一个派出所任职。2008年5月,就要结婚了,却在地震当中,参加搜救时,被一面倾倒的墙壁砸中了。

  众人唏嘘,我趁着酒意,大呼可惜。身边的杨姓朋友拉了我一下,低声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哑然。正想用饭菜堵住嘴巴,一低头,却发现,自己的盘子里堆满了各种菜肴。我看了一眼那位年轻女子。她盈盈一笑,说:“吃吧,不能光喝酒。”我一阵感动。舌头肿胀地向她表示感谢。她小口轻启,然后耸出两只小酒窝说,也不知道该叫我哥,还是叔。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喷出。赶紧起身,借口上卫生间,到门外,站在一棵绿叶婆娑的橘子树下擦掉眼泪。酒席散了,晕乎乎地参观文昌庙,众人顶礼膜拜的时候,朋友的老战友一家就在一边陪着,偶尔做点介绍。我拿着相机拍照,先出了庙门。其他朋友还没出来。那女孩子也迈出红漆高门槛,走到我面前,先是欲言又止,又面色犹豫地小声说:“杨哥,我想和你说件事!”眼睛忽闪着,长睫毛好像鼓风机,吹得我晕头转向。我想也没想,就说:“你尽管说!”

  “你刚才也听说了,我哥哥……他出事去了。现在,爸妈正在为领了结婚证,没进门的嫂子找婆家。”我啊了一声,正要展开想象。她又开口说:“哥哥出事后,我在他笔记本里面看到,他最想去的地方是雪山,而且还说了一个地方。”我郑重其事看着她说:“什么地方?”她看了看我的眼睛,然后又转向路对面植被丰茂的山坡,语气凄楚说:“平武的雪宝顶。”向往雪山草原,应是每个人心中自发的梦想。我干脆地说:“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她仰脸看着我的脸,咬了咬嘴唇,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哥哥去一次!”我嗯了一声。心里想,人都不在了,怎么去呢?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低了一回头,又猛地抬起来,幽深的眼睛,光波明灭,肃穆地说:“带他的灵魂去。”

  我心一阵悸颤。正在这时候,同去的朋友说着神神鬼鬼的话,走出了大门。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她。

  回城路上,我睡着了。醒来,已经过了绵阳。掏出手机一看,有一封短信。落款是柳丹。她还说,她一直想去为哥哥实现这个愿望,尽管他肉身不在了,可她相信人的灵魂是不灭的,尤其是好人。我当即回信说:什么时候去,叫我一声,我一定会陪她一起。她又回信说,她看我是现役军人。相信我会理解她,并支持她的。并叮嘱我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她父母和父亲的老战友。

  好像一场酒后,成都的夏天就到了。天气渐渐溽热,而我身体不适如旧,自感晕眩和视力模糊,再加心悸、肠饥饿,怀疑自己全身都出了问题,轮番去华西、肿瘤医院和三医院,还有春熙路的同仁堂。六月底,感觉好了一些。周五,刚参加了组织活动,柳丹来电话说,她毕业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次对我说的。我啊了一声。她又说,是不是不方便?我说方便方便。又问她何时动身,带什么东西。需要我一起准备还是在绵阳汇合,再去平武县白马藏族乡的雪宝顶?她说也没什么带的,就只是哥哥生前穿过的一套警服、一张照片和她自己当时偷着存下来的一小撮骨灰。

  当天到绵阳,在火车站见到柳丹。她愈发得亭亭玉立,紧致的身材凸凹毕现,腰肢细软如蛇,洁白的脸上沁着细汗密集,眼睛清澈得叫人就此沉沦。俩人转到汽车站,乘上一辆开往平武县城的班车。江油之后,进入山区,而且越来越陡峭。整个的山上,岩石悬崖众多,在绿色植被的覆盖下,似乎一群隐匿的暴力者。柳丹坐在靠窗的位置,洁白的上牙齿咬着红润的下嘴唇,眼睛看着路下的清漪江。江在高耸山谷之间,零星的城镇坐落,各种车辆和各种建筑,在日光之下,显得安闲而委顿。

  我抱着柳丹的背包,沉甸甸的。我知道里面有一套警服,还有她哥哥柳君的骨灰。柳丹看了一会儿,眼睛微闭,我侧着看了她一眼,蓦然觉得,她这种神态太迷人了,有些想像林黛玉,或者我多年之前在梦中时常出现的一个陌生女子的表情。我有些惊诧,也觉人真是一个奇妙的动物,在很多时候,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尤其是一些与内心密切相关的的细碎情景。对于柳丹,我春天时候去梓潼完全无意,无非是陪北京来的两位朋友,到闻名的文昌庙去求签占卜罢了。

  那一次奇遇,以及这一次的延续,虽然已经与柳丹真切坐在一起,身子挨着身子,但感觉依旧恍惚。以至于我在车上,多次想伸手触摸一下柳丹,可一直不敢。我不想让柳丹觉得我是一个图谋不轨,或者好色之人。她约我一起去雪宝顶,无非是一种缘分,或者是她愿意借助一个陪伴而已。我若有非分之举,不仅会破坏我在她心目中的职业形象,也会使得一个美丽女孩失去对我的信任。

  我只好假寐,虽然怀里的背包有点沉重,但我知道,不可以放置在行李架上,那将是对亡者的不敬。道路蜿蜒,车子摇晃,闷热的下风在窗外流窜,车内呼呼的空调吹得我头皮发麻。我避开空调孔,头向外侧假寐。再醒来,蓦然看到路边墙壁上写着一些红色的标语口号,其中一条是:“感恩河北,再造平武。”我觉得奇怪,心想,难道平武还有一个叫河北的地方?再向上看,山势愈发陡峭,一座座的山峰,以各种象形动物的姿势,把盛满太阳的天空挤压得七零八落,零碎不堪。想起李白《蜀道难》。也觉得,川地之山,是西藏高地之山向低处的奔散和错落。它们的奇伟与峭拔,不规则中有大自由,凌乱中有自我的安置与玄机。

  到平武县城,太阳沉落,自山顶向下的昏黑与大地向上的冥暗正在对接。我打通了在这里的散文家阿贝尔的电话。他晃着身子,从小城正中的一条小巷道出来,在一家饭馆里坐下,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朋友。我向他们介绍了柳丹。众人一致惊呼。我知道,他们看到了美,或者由美貌的柳丹想到其他,尤其是柳丹和我在一起,并且孤男寡女一起来到平武。其中最明显的意味,是人们乐于见到并且嫉妒和猜想的。我笑笑。柳丹安静坐,一脸沉静,眼睛扫了一圈众人,抿了下嘴唇,然后,小口喂了一下苦荞茶水。

  夜晚好像持续了很久,我此前三十多年从没遇到过,漫长得要把时间戳穿。早上风稍微冷。柳丹说喜欢吃担担面。俩人找了一家小店,吃完,买了些东西。阿贝尔找的车子也到了。车出县城,沿着乡间公路向西,途中的村庄或蹲在清漪江边,或窝在山脚下。靠山用山,房屋的材料大都是青色石头,连茅房和猪圈都是。树木苍翠,青草遍地。清漪江时而宽阔,时而狭窄,平静或湍急的水在沟谷中推动巨石,衔泥带沙。数座横空凌驾的桥梁晃晃悠悠,从这壁山到另一壁山,河边一侧有田地,青菜绿得让人不忍下脚。

  柳丹脸色沉重,抱着背包,和我坐在后座上,朋友阿贝尔坐副驾,沿途介绍说这是哪儿那儿是哪儿是那儿,说震后平武是河北援建的,所以,平武人感恩河北人。还说到他从前教书的中学,以及他和小伙伴当年玩耍的各种趣事。我听着,隔一会儿瞄一眼柳丹。也忽然发现,这时候的柳丹,严肃得叫人心疼,尤其是聚集在她鼻翼和眼窝部分那些愁绪或者说哀伤,简直就像是一种蕴含了巨大能量的雾霭,只要眼睛看到,就会膨散开来,直入内心。我想,往雪宝顶走的路上,柳丹内心一定泛起了很多往事。昨晚,吃完饭,送走朋友,我和她在一家小茶馆聊天。她说了很多自己与哥哥柳君的往事。

  柳丹说:四五岁时,哥哥也就是七岁多点,那时候父亲当兵在外,妈妈带着他们。有天晚上下大雨,妈妈下地没回来。兄妹俩上学回来,躲在屋檐下避雨,衣服湿透了,冷得连牙齿都敲碎了。哥哥柳君抱着她,站在外面,后背在淋雨。还有一次,她感冒发烧,哥哥让妈妈照顾她,自己则穿着雨衣,趟着河去找医生,回来都半夜了。哥哥警校毕业参加工作,谈了一个对象,就是她现在没过门的嫂子,还征求她的意见。她说,你自己喜欢就喜欢,我又管不着。哥哥则对说,我找的对象,不仅是我的,还是家中的一个,爸爸妈妈和妹妹也都喜欢,以后才能生活得开心。说到这些,柳丹泪光盈盈,在昏暗灯光下,浑身颤抖,那种凄楚的美,叫人不忍触碰。

  道路向上,曲折蜿蜒,车子好像突围,偶尔会有几辆越野车或者农用车呼啸而过。开着窗子,风盗贼一样灌入和离开。大约两个小时,到一座山寨前。确实是山寨,一座宏伟的大门,由图腾崇拜的某种神灵造型构成的。阿贝尔说,这就是王朗,白马——古蜀人氐人后裔居住的地方。我依稀记得,氐人,好像不是古蜀人,而是公元前从陕西秦岭一带迁徙而来的渔猎民族。隋唐时候有氐羌,也与吐谷浑、吐蕃民族有关联,甚或是东胡民族系统的分支或者别部。看到他们的图腾,凶神恶煞但又面露悲悯,有戾气但还有一种荒凉的自尊与不安。

  穿过大门,进入其中,有豁然之感,两边上岗低纵连绵,斜坡上青草披拂,风吹起来动感十足。我看了一眼神情依旧严肃的柳丹,对阿贝尔说:这真是一个仙境。阿贝尔嘿嘿笑说:这里靠近黄龙和九寨,现在正在修建九寨环线,届时,将是很大的旅游区了。我则黯然说,所有美丽的地方,大地上最隐蔽的景致,其实都不应当开发。人多了,自然便会退让,便会慢慢衰败和凋蔽。车子继续向上,路边有一些正在修建房子,二层或者三层以上,位于青山森林之下,与草根链接,一色的木质结构,松木森白。

  有一些寨子前面,还写了名字,伊瓦岱惹、营林队、胡家磨、扒昔、亚者造祖、色腊路、刀解、刀切加……等等,都是我喜欢的。从其中,我似乎能感觉到一种特殊气息,如土司、奴隶、快马和土匪,还有历代王朝的册封、流传于山间的爱情故事,以及逃跑者与反抗的人,牧马、牦牛和云羊的,都在想象和内心混杂,且异常浓郁。过了刀切加,车子便如负重烈马,在向上的、坑洼泥泞的道路上轰鸣奔腾。

  路悬在半山腰上,我探身一看,却看到了一面水库,碧蓝的水中有白色的倒影,再远看,则是雪山。我惊呼一声。柳丹收起一脸沉肃。看到雪山湖泊后,也惊呼一声,声音尖利而清脆,在沉重的引擎声中,好像乌云中的莺鸣。阿贝尔说,他为这面水库写过许多诗歌,也正在写一部关于白马藏乡人现实生存状态及精神文化流变的非虚构作品。进入雪宝顶林区时候,我听到了身边的饮泣。柳丹一脸泪水,抱着背包,十根手指拧在一起,还在使劲搅动。我叹息一声,掏出纸巾,又犹豫,不知道递给她好,还是替她擦擦眼泪。我鼓足勇气,替她擦眼泪。柳丹没反对,而是抽泣声越来越大,整个身子都在颤。就在我收回手掌时候,柳丹一头栽过来,头脸落在我的胸脯上。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说:不哭不哭!其他的,我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她。昨晚,也对阿贝尔说了我和柳丹此行的目的。阿贝尔回过身,看了一下柳丹。我示意他别说话。阿贝尔也叹息一声,对司机说,可以开慢点。司机嗯了一声,车速减缓。我看到的窗外,高山上下,尽是松树,还有些绿色荆棘和花草,在六月,把偏僻一隅的大地妖娆葳蕤得充满仙境的味道。我抱着柳丹。柳丹的手还在用力抱着背包。车子在林间饶了一会儿,在一面没有了路的林前停了下来。

  举头就是雪山,在海拔3700米的高度,独自巍峨。身体骤然发凉,好像有丝丝粒粒的雪,无声围拢而来,以至于裸露的皮肤上,都有了一种被洗涤的寒意。我从包里掏出一件长袖衬衣,披在柳丹身上。阿贝尔说,这就是雪宝顶了,大熊猫时常出没,还有金丝猴、扭角羚、豹、云豹、斑尾榛鸡、绿尾虹雉等珍稀动物。走过一面小路,没想到,雪山根部还有一片阔大的湿地,青草覆盖淤泥,一道湍急流水不知发源何处,只是以洁白的流势和滔滔声音,在森林和湿地之间蜿绕。踩着人工的木桥路向内,四处都是百年以上的巨大松树,以高拔的姿态,清脆的针叶,以及身上皲裂和朽坏了的枝条,静默无声地耸立。

  我和阿贝尔陪着柳丹走到距离雪山最近的地方,抬头看,只见雪宝顶白雪如盖,壁立千仞,两两相对的峰顶不规则伸张,每一道峰崖都像是直竖的剑刃。太阳光一照,有一种森然的明亮感,使得幽暗的原始森林中也有了一种类似天堂的透明感。我搀着柳丹。阿贝尔在前面用手脚开出一条道路,三个人走到雪宝顶根部,我看了一下柳丹,并征求她的意见。柳丹站在原地,仰起脸庞看了看就在头顶的雪山,又转身看了看四周高达数丈的松树林,点了点头。我捡了一根尚还结实的木棍,拨开长年累积并有些腐烂的松针。

  柳丹打开背包,拿出一个精致的骨灰盒,又掏出叠得整齐的警服,还有一定带有警徽的警帽,然后看了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和阿贝尔向外面走,不一会儿,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再后来是连声的“哥!哥哥!哥哥!哥……”好像要把嗓子撕破一样。我和阿贝尔站在一棵足有两百年的松树下,不由也潸然泪下。也想到,柳丹之所以坚持替哥哥了解心愿,绝不是一种凡俗之想,也确实包含了精神和灵魂层面的意思。相对于大地,以及大地上每天发生的灾难,特别是人对人,自然对人的报复与伤害,人自身再强大,即使抵挡也是无效的。而人,不管是如何不幸,也只能把自己完全的交给大地。唯有灵魂,唯有生者的怀念与爱恋,才能越飞越高,并且长久性地拥有一种牢固的寄托与维系的内核。

  柳丹的声音以及她哥哥的骨灰盒,让我在雪宝顶这个纯美之地感觉到一种美好的绝望。自然是常在的,而人只是被自然消费的一环,甚至不如金丝猴和大熊猫,更谈不上雪宝顶上的一粒雪和百年松树上一片皲裂的树皮。人就是这样的微贱,也这般的高贵。柳丹两眼红肿,眼仁布满血丝。满脸哀楚地坐着,眼睛看着窗外。到白马藏乡大门口,阿贝尔说晚上在这里住一夜,随便体验一下白马藏族人的“十二相舞”,起源于人类普遍以为“万物有灵”的蒙昧时代,而“白马”则是“藏王(或族)的兵”之意。

  我知道北方的萨满教也是以自然灵物崇拜为基础的,这种信仰曾经席卷整个北方游牧民族,在佛教流转中土之前,匈奴,东胡,包括后来的鲜卑、乌桓、回纥等,也是此种信仰。我征求了一下柳丹意见,她点点头。饭时,又遇到阿来、蒋蓝、蒋雪峰、范晓波、阿舍、李存刚、嘎玛丹增、吴佳骏,平武县委宣传部长冯正碧、文联王兴莉等一干人,混合喝酒,围着篝火舞蹈。我喝的有点多,也加入其中,有叫柳丹。她还是一脸沉肃,眉头上拧着悲伤。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也觉得,撇开同来的柳丹而与其他人一起狂欢,在心理上对不起她。

  篝火在两层小木楼前照亮黑夜,盛装的白马女子身体健硕而舞姿轻盈,她们的脚步像是小羊的蹄子,敲打着湿硬的水泥地面;高亢的嗓音之中蕴藏了雪山、松针、马蹄、流水和刀锋,当然,还有生而为人不可避免的欢愉与疼痛。我倒了一杯茶水给柳丹,站在她身边,看场中的人欢欣舞蹈,篝火映红了所有人的脸庞。一镰弯月挂在幽蓝空中,像是一尊神灵,俯瞰人间。

  睡下,已经是午夜了,柳丹单独一间,在二楼;我和吴佳骏、李存刚、阿贝尔混在一个房间。我说了这次平武之行的目的,以及柳丹和她哥哥的故事。大家都很伤感,说这个故事,是凄美的,但又是罕见的。虽然从世俗意义上只能图个心安,但这样做,本身就是一种理想主义与人间美谈。他们也说,这样的好女子现在难找,有这样一个妹妹,简直是上帝给予的福分。

  第二天一早,原路返回。到一个村庄,又转道向内。阿贝尔说,里面是有虎牙沟,还有唰唰河,以及空中飞瀑。车子向内,两边高山越挤越紧,最终只剩下一条河和一条窄窄的小路。看到虎牙,果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块整体的巨石横在河谷中间,只有一道不足两米的缝隙。我记得读《旧唐书》时,这里曾是唐帝国与吐蕃帝国作战的前线,尤其是安史之乱前后,南诏崛起,吐蕃势力鼎盛,在新疆、宁夏、甘肃、青海以及西南方向用兵,剑南道节度使崔宁、章仇兼琼、李德裕等人在这一带多次击败吐蕃进犯军队,而在河西走廊和新疆,则很长一段时间败于吐蕃。虎牙,可能也是当年唐帝国以及后来之宋元明清王朝重点经略的防线。

  徒步进入唰唰河,河流湍急而又清澈,山间草木葳蕤而多彩多姿。柳丹笑了,摘了一朵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拿在手里,又凑在鼻子下。过独木桥和浅滩时,我搀扶她。平坦路上她欢快了许多。到飞瀑下,见到从山崖正中喷射而出,不知水从何来,而喷力强劲的无名瀑布,柳丹欢呼,还说,想不到,这里还藏着这么美的景物。要是一人独居,在草野当中过简单的生活,肯定是一件美事。我和阿贝尔随和她。而我的内心里,却觉得,那无名飞瀑与人肉身某处相像,而且,大地上所有的景致,也都与人肉身乃至灵魂一致无二。内外构造,物我相溶。

  次日返回绵阳,与柳丹分手时,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说谢谢我,这一次我让她很感动。我说没什么,我也跟着你看到了雪山美景,还意外地见到了诸多朋友。她笑笑,说再见。看着她没入人群,然后转身向车站内走。检票完毕,身后忽然有人叫我名字。我一看,竟然是柳丹。她背着包,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然后走过来,伸出双臂,轻轻抱了我一下。我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身体被人挤来搡去,自己却毫无意识,梦境一般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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