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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玉莲

2015-10-16 09:11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蒋蓝 阅读

  玉莲同金莲并没有语义学关系。但在字音上容易让听众将两者黏结并引发龌龊和浸漶。黄金有价玉无价。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当玉莲出现在大众跟前莲步走过,缺乏素质的人,也使用通感的修辞手法把玉莲与古代文学中的人物予以印证。

  玉莲就是玉莲。玉莲的小名叫莲子。莲子出污泥而不染。莲子喝酒喝得很飘,她呼出的气流在冬季的淡雾中燃烧,回忆在酒精的浸泡下疏松而端庄,吐露的言语凌空虚步,飘垂的词根像一缕头发粘滞于咽喉,她浓稠的体香从圆润的语音周围弥散,使光滑的语义呈现暧昧的态势:从毛孔升跃起来的悬念,旁逸斜出,在植物、身体与词语之间狐疑而狐媚,从某个歧义的端口展露姿容,然后,把收敛的德性和洋溢的蛊惑集于一身。可远观也可亵玩焉……烟……淹……嫣然一笑百媚生。对莲子的革命性命名,表达了当事人从良向善的愿望。意义凋谢,莲瓣为体香僭越的形体,渗透水晶的肌理。莲子生活在平庸的环境里,身份低微,收入菲薄,目睹体香在廉价化妆品的遮蔽下妖娆粉尘,失去本真的色泽。

  莲子漫无目的地穿越街道和时尚。促销的叫喊震耳欲聋,穿戴入时的女人看上去估计不出年龄,在款爷的亲切陪同下成为幸福的象征。采用花丝、錾金工艺镶嵌的翡翠、钻石项链,在纵深的乳沟偶合天成。她们一路抛洒来自巴黎的傲慢香味。对此,莲子是不屑的,她呼出的乳色气流轻易将漂浮物推开,以体香确立唯一的价值。使得很多只鼻子开始寻找这片春光。 无限春光在闹市。 莲子突然弯下腰,返回自己的气氛和阴影,她因减肥节食而饱受伤害的胃,疼痛起来。

  高度白酒让痉挛的胃和瘦身腰带松懈自我保护。抑制已久的季节如同所罗门锡封的瓶子,因偶然而打开了瓶盖。自我弥漫之时,食客们看见这位媚力四射的女人借酒浇花,自甘堕落。莲子习惯男人目光的抚摸,并无师自通地娴熟掌握了分析其中色情成分的技术。她可以断定哪种目光是商品交易的,哪种是企图通过伪善来免费周游的。她的胸脯在酒力的推动下大跨度造型。这块丰腴之地在丈夫日益稀疏的耕耘下日益珍贵。

  那些关于春情的愉悦与滑翔的冲刺,对莲子来说,已成为共产主义学说。长久的隔膜与半途而废,以及半途而废之后的独自返回,牝马依然识途。莲子不具备高峰的想象力。证虚与证实在无从驻足的领地保持缄默。莲子倾心于锐利的人和物。莲子的丈夫白天上班,业余时间骑两轮摩托车拉客,他们情深意笃。傍晚他载莲子去卡拉OK,天亮接她回家。谈论彼此的收益和一些傻逼,莲子的笑声在单缸发动机穿梭于体制内外的轰响中,如破碎的玻璃器皿,其中一片扎进轮胎。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日子就是这么过的。自力更生勤俭持家的美德发展到极致,发现德性是一张雕龙画凤的纸张,捂住了熄灭的炭火。时装和护肤品的淡雅与浓饰,对妙意横斜的肉身和禀赋显得更为必要。渴念的内心在密不透气的化纤制品包装下左右冲杀,收效甚微。

  一夜大雨撞击窗户,莲子的客人全部旷工,她坚持到睡意即将淹没微笑的时候。莲子就像我的同乡江姐江竹筠一样围着白围巾,在昏暗的光线下散步,杜绝体力不济时改变主意。幽怨的音乐容易构造幻觉,门外就是烟雨迷朦的宋朝,帝王宠幸的马车正辚辚驶来,叩响预感的门环……意外的事件改变莲子的道路。这种意外每个人都有,并不需要理由和准备。事实上多年积累的青春和风情就是为一次意外而贮存的。但绝大多数人弱智和弱情,自然也就弱运,向往一旦临近失效期,大放血也难以出手。

  一位带眼镜的中年人向莲子走来。眼镜架阔,就能恰到好处地收缩脸型。中年人大大方方地对莲子说:“请小姐……”任何快捷或犹豫的动作对莲子来讲,都将犯下致命的错误。莲子略低着头,让眼光向上翻飞,目光从蓬松的刘海前沿滑出去,眼球的亮度在沁白色的碘灯辉映下展示明丽和无辜!莲子含有氨纶成分的灰色紧身裤,一方面在弹性作用力下收缩脂肪,凸现构造;另一方面,反射光线的面料却模糊每一个着力点,像一蓬沾满露水的针芒,金属本色在特定的反光角度乍一怒放,立即就被大腿和小腹的凸凹线条纠正到柔软的领地。

  有一些情绪,不是技术安排所能设计周全的。那就是因楚楚动人而设备闲置的忧伤。现在,苦恋的人生正漫过丰姿的堤坝,向眼前唯一的目标浸淫。迟到的音乐节奏忽高忽低,舞厅如同一袭质地悬垂的黑缎子,没有任何杂质得以容身。莲子谙熟周围的设施,她知道哪块地砖缺了一角,容易让推三阻四的高跟鞋失足,为此给对方提供全方位接触的机会。莲子的眼睛习惯从纯黑的空间发现可疑之处。

  这是一个没有依靠的环境,惟有两个人紧密相拥,相濡以沫就明白世界没有鸿沟。世界上只有一层织物相隔,如同莲子腹部的氨纶。中年人不会跳舞,但会走路,这就行了。莲子精益求精地为一艘沉重的飞船导航。平衡器官在酒力与黑缎子的谆谆教诲下飘逸。中年人西装里散发出的气息让莲子呼吸急促。这种称之为“体味”的古龙水每盎司售价为300美元。它发明的目的据说是让(女?)人回归自然。中年人突然分泌泪水,有几滴在莲子光滑的脸颊停顿。女性可以精确分析男性的泪水或体液的味道,但男性对此无能为力,他们作秀时往往感动的不是女性,而是他们自己。莲子摸到中年人手上的戒指。一只凉得发沁的玉戒。古时候,妇女每逢月事或怀孕时,常把戒指戴在手上,平时则取下,以示禁忌男人的亲近。戒指即戒止。这段出自《世界时装之苑》杂志的知识,像古董首饰一样令人手痒。莲子笑出了声。

  妙手空空。妙手回春的功力在自证的过程中点到为止。中年人为自己的魅力得到证明而感叹。手停在腿上问她笑什幺。莲子说你的手指很美!中年人说那就把戒指送给你。莲子不是落伍者,她冲刺的速度很慢。但像不知死活的高山滑雪爱好者,越过一座又一座峰峦。逆向气流在自身加速度的撞击下产生力矩,轻易把自己送向高处,滑翔、翻转,在坠落的加速度中吞吐,倾斜塌陷的是天空的基座。高处不胜寒,现在觉得高处不胜热。陌生的领地渐次展开,玉戒像指北针一样让当局者迷宫知返。

  莲子在干躁的风里灿然怒放,蓄满精气的枝叶遍布季节的擦痕。在四年交往中,莲子不惜降低收入而主要为中年人花开花谢。面对重要的观众和掌声,她总结一个远离都市生活的古代词汇:并蒂莲。

  某一天,莲子的金黄色上衣与黑色拖地长裙,前倾的姿势让我想起神秘的仪式。用白金链把蓝宝石搓拧在一起的“奴隶式”项链,使胸脯呈现骨头沸煮之后的亮白色。我的手触及她的上衣,峭拔的光线立即弯曲、隐没,质朴得就像她的皮肤。乳沟与尾椎骨以下的部位,实际上处于同构状态。一颗红痣作为顶峰的坐标,突然失踪。她的两只乳头轻易并置在一起,如殷紫的桑葚,将织物的累赘囊括一空。我的舌头在她的嘴里盘桓,卷烟的味道被她改写,她吐出的每一个字被体液濡湿,抽空里面的原义,用香味发出叫喊,用味蕾达成默契。她问我如何才能让中年人跟她结婚。四年前,就发现中年人戴着假发,是位身强力壮的爷爷。莲子茂盛,莲子逐渐稀落。她的余音被体液延长,在我的指缝间悬停,而后凝聚,冰块中舞蹈的柳絮在接近稳定时,围绕瘾癖的边缘游走……莲子的臀部是一只布满白霜的水果,被虫蛀出饱满的弧形。在抛物线顶端,红痣一闪即逝。她指出,她更爱男人的心灵。

  我从莲子的房子里出来,一头扎进麻木的大雾。 莲子的莲房所在地名叫鸿鹤坝。 鸿鹤一去不复返了,莲花和桑葚抗击日益逼近的寒流。 我佩戴好代表证,容易跟劳模以及官员的形象混淆,去参加这座贫困的城市间隔了35年的文代会。我加大摩托车油门,被一只蜜蜂以80公里的时速击中鼻梁。赶到会场,我的乡亲魏明伦埋伏在摆满水果和精神证书的主席台上,谈论他的地方戏《四姑娘》、《潘金莲》、《中国公主杜兰朵》在欧洲的轰动……

  莲子想什么我其实一无所知。不像魏明伦调教的人物。莲子就是莲子。莲子是四川好人。四川好女人。

  2001年2月改于成都西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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