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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和布拉格|库·克罗洛普

2018-01-12 09:0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库·克罗洛普 阅读

卡夫卡

卡夫卡,1917

卡夫卡的名字常常同布拉格连在一起在各种关系中变格1。卡夫卡和布拉格,这两个词几乎已密不可分。但是,诗人同他的故乡实际关系怎么样?布拉格对他来说是慈母抑或更像后娘?是庇护所抑或更像罗网?对此很少有人探询。然而卡夫卡的全部作品却都在叙述着这样一件事:他同布拉格的关系从来不是单义的,他既爱布拉格,同时也恨它;在谈到它时,他的口吻中既有温情,也包含着尖刻的反讽;他把布拉格既视为故乡,又看作牢狱,看作人渴望挣脱枷锁的象征,从最强烈的吸引中解放出来的象征……

在他所尊敬的同胞阿达勃尔特·施蒂弗特2的作品中,卡夫卡会一再读到关于作者在南波希米亚恬静的大自然中度过的幸福童年的动人描写。最使卡夫卡神往的也许是施蒂弗特在小说《密林》中展示的画面:孩子独自在一座倒塌了的城堡废墟上消磨的那些夏天的时光。这本深受欢迎的小说描绘的景象令人欢娱:耳畔野草沙沙低响,透过废墟的破窗不时仰望蓝天,领受阳光的轻抚。

这种欢娱不属于卡夫卡的童年世界,他把享有这样童年的幸运儿叫做废墟上的小居民——显然是从施蒂弗特描写大自然的越凡脱俗的诗学中得到的灵感。卡夫卡在提到他自己的、与此迥然相异的“城市世界”时说:“……你们以为我是在什么偏僻的地区长大的吗?”他在日记中写道:“哪儿的话,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在城市里……倘若那样,我就能成为废墟上的小居民了,就能聆听穴鸟在头上鸣啭,能在月光中冷得发抖,被太阳晒得黝黑……”

字里行间已流露出他对城市环境的怨尤,因为这同他梦寐以求的、富有魅力的大自然的世界毫无共同之处。这种不满情绪后来使他更加相信他接受的教育在许多方面摧残了他:“……是我的父母和亲属。他们的爱伤害了我,尤其错误的是,他们的爱原是可以使我受益匪浅的。”在教育方面对他产生影响的当然还有其他人,不仅仅是父母和亲属,因而卡夫卡的怨尤笼统、广泛地指向“城市世界”,指向人数众多的他的童年世界:“……其中肯定有一个厨娘……还有家庭医生、理发师、掌舵的、一个女叫花子、做纸张生意的、游泳池的救护员,还有公园里的外国妇女,以及说也说不清的一些人……总之,人数那么多,我得小心谨慎才好,别把哪个说重复了。”

这一矛头所向颇为广泛的怨尤不妨说囊括了所有在他的精神成长过程中留下过痕迹的人。“这一怨尤好比一把匕首插进整个社会,”卡夫卡写道。毫无疑问,这个社会是孩子眼中看到的世纪交替时期的布拉格社会。这孩子出生在农村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在迅速捷克化的环境里接受了日耳曼教育。孩子的日常生活同这个社会紧密相连,但同时又经常与反德国人和反犹太人的种种现象发生冲突。如果说卡夫卡多年以后在言词中流露了他的“怨尤”,那正是以这个孩子的名义说出来的。

“好比一把匕首插进整个社会”的怨尤倘若不曾沿着错综复杂的螺旋形逻辑回过来指向卡夫卡自身,那就不是卡夫卡了。“然而,除此之外还有我自己,我,放下笔打开窗户的我,也许是我给那些攻击我的人当了最好的帮手。实际上是我小看了自己,从而抬高了别人……当我在指责了别人之后踌躇满志时,我朝窗外看去……毫无疑问那是一名警察,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胸前的证章闪着黄光,使人马上联想到地狱。他怀着与我相似的想法审视着一个捕鱼人。突然间,那渔人——哭泣着,是看到了什么,还是鱼竿的浮子抽动了?——弯身伏在船舷上。”在船旁大楼的窗口俯视伏尔塔瓦河和捷克大桥,卡夫卡看见的捕鱼人和警察的这一幕使他领悟到他那触及面极广的怨尤中唯有把他本人的怀疑和小看自己的错误也包含在内,布拉格气候的面貌和规模才能显现出更为清晰的轮廓。

从日记中的以上和其他记载可以看出卡夫卡同故乡的关系充满了矛盾,这是一种被人们称为“既爱又恨”的关系。卡夫卡在写给奥斯卡尔·波拉克——他结识马克斯·布洛德之前的同窗好友——的一封信中说:“布拉格不会放开我们的。我们中间哪一个她也不会放开。这位母亲长着一双利爪……我们得从两头,从维谢赫拉德3和赫拉德强尼4两头点火燃烧。之后我们才有可能摆脱她。”

实际情况似乎颇为荒谬,捷克“布拉格母亲”的怀抱对于为数众多的日耳曼犹太儿子们来说并不仅仅是关切和庇护,它同时也意味着折磨和囚禁,这位母亲搂抱孩子的双臂末端,长着塞壬海妖的利爪,它们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不止一处留下了爪痕。充满矛盾并渴望从这个怀抱中挣脱出来的心态,在一九二〇年大规模的反德和反犹时期表现得尤其突出。在这场大屠杀中,马萨里克5的反对者、当时的布拉格市市长巴格萨起了不小的作用。关于这件事,卡夫卡在给米兰娜·叶森斯卡的信中写道:“现在我整个下午都在街上,被围在一片反犹太人的仇恨之中。有一次我听到有人把犹太人叫做‘龌龊的种族’。不可理解的是,一个人怎会被自己的出生地如此仇恨?……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在一个地方的英雄主义是蟑螂的英雄主义,浴室里的蟑螂也是消灭不净的……就在刚才,我在窗口看到警察骑着马,宪兵们举着刺刀,大喊大叫,人群四处逃窜,而在这楼上,丑恶的羞耻依然在保护下活着。”

也许正是这类经历使卡夫卡于一九二二年以反讽的口吻说:“布拉格啊,我的祖国!”这句话一定使他本人像我们,他的许多后代一样,感到羞耻,但他的情绪无疑在很久以前,在一九一四年就产生了。那年,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一生中遭受的最沉重的伤害”来自布拉格。也许正是这种情绪使他后来在毫不犹豫地拒绝去维也纳之后——“维也纳,一座我憎恨的城市。在那里我肯定会感到不幸。”——产生了去柏林寻找出路的想法,认为柏林提供了使他得以“释放全部能量”的可能性。

但是,诅咒——它是促使卡夫卡离开布拉格的原因之一——却紧紧地追随着他。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至六日,希特勒策划慕尼黑颠覆阴谋的前数日,帝国首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对犹太人的追捕和屠杀。那时卡夫卡来到柏林才几周。他在给妹妹奥代尔的信中谈及报载的这一事件时说:“当时倘若我不曾离开那里,今天我就压根儿不存在了。但是,难道我就真的逃脱了?”

尽管发生过这一切,尽管“既爱又恨”,布拉格在卡夫卡作品中和在他的自我反省中出现的场合却比在许多其他作家的作品中为多。其他作家只是或者在地方爱国主义的意义上,或者在观光访问的意义上使用布拉格作为“题材”而已。在写到布拉格时,很少有人——连年轻的里尔克也不例外——会像卡夫卡在一封信中写的那样,饱含着温情和亲切:

暮色昏沉的大桥上,
行人走在圣徒的石像旁,
灯光暗淡。

灰色的天空,阴云徐徐移动
远近教堂尖塔
笼罩在苍黄雾霭之中。

不知是谁,凭栏站在桥端,
俯视向晚的流水,
双手扶着古老的石方。

一九二〇年深秋,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布拉格街道上出现排犹仇恨的不平静时期,卡夫卡在寓言《市徽》中写了这样的结束语:“这座城市里产生的所有歌曲和英雄传奇都蕴涵着一种渴望;切盼预言中的那个日子到来。届时将有一只巨拳以连续五次的重创把城市摧毁。因此它的市徽上也有一只拳头。”

布拉格市徽上那只握剑的手原是胜利保卫布拉格的象征。埃·厄·基施6在卡夫卡之前就曾把这个市徽解释为侵略的象征,卡夫卡则视市徽上的拳头为自我毁灭的象征。弗朗茨·魏菲尔7曾经说:“及时躲避了的日耳曼布拉格人,被迅速、断然地驱逐了出去。”可是卡夫卡在《市徽》中却写道:“……尽管如此,人们却已同城市牢牢地连结在一起,无法离开它了。”

对于富有民主思想的布拉格日耳曼人聚居区,尤其对于其中占多数的犹太人来说,“预言中的”毁灭日于一九三八年随着捷克斯洛伐克的解体而降临了。凡是未能及时离开的人,统统落进了希特勒的警察和刽子手的魔掌。一九三八年十月,在慕尼黑专政8和布拉格被占领9之间的那个时期,勃尔特德·弗代尔为这个“昨天的世界”写了一篇感人至深的诔文:“……古老欧洲文化的一部分正在死亡,这样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这个聚居区中产生了无数天才,他们展示了如此开阔的胸怀和高尚道德。里尔克的许多诗篇,尤其是弗朗茨·魏菲尔的那些带点稚气的诗句,都生动地说明了这个无可替代的小小世界的无限魅力,它虽然小,却比任何自吹自擂的伟大性所能够理解的伟大得多。我想到了经常在这里出入的悲剧性的、令人感叹的人物——弗兰茨·卡夫卡……他将永远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值得注意、最深刻的思想家之一,一位具有卡珊德拉10禀赋的道德天才,一个因不祥预感而永不安宁的人。他没有经历过第三帝国的现实生活,过早的去世使他在‘解放者’到来之前便得到了解放。否则的话,这个‘解放者’会驱逐他的。”

文学史中颇为荒谬的是:恰恰在今天被世界公认为以德语和捷克语形象代表“布拉格文学”的雅罗斯拉夫·哈谢克11和弗兰茨·卡夫卡当年却既不曾被同时代的文学先锋派所卫护,也不曾为两次大战之间的文学研究和读书界所重视。布拉格戏剧家和导演扬·格罗斯曼就这一点写道:“卡夫卡的小说在当时意味着某种怪异现象,对于战前的先锋派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城堡》一书的捷译本一九三五年出版后——印数不大——在马奈斯书店为滞销书,直到战时才勉强售完,虽则那时出售该书多少是地下性质的。”

今天,当布拉格三次被迫压制卡夫卡的声音之后再度在全世界面前以他的名字为自己增添光彩时,我们难道不是应该有个正确的认识,看到卡夫卡作为一个人和诗人在这里是如何生活的,有过什么样的遭遇,看到他同布拉格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而处理这种关系对他来说,定然是何等地艰难。

1、在捷克语中,名词的词尾随着该词在句中的作用和对其他词的关系而变化。这种词尾的变化称为变格。捷克名词共分七格。

2、施蒂弗特(1805-1868),奥地利小说家,生于波希米亚森林中的奥伯普兰村。他的作品对自然风景,尤其是波希米亚森林的描写亲切感人。

3、维谢赫拉德城堡,在布拉格伏尔塔瓦河东岸,相传为布拉格的发祥地。

4、赫拉德强尼城堡,即布拉格宫,历史上一向是政府机构所在地。

5、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时期的总统。

6、基施(1885-1948),捷克德语作家。

7、魏菲尔(1890-1945),犹太籍德国作家,生于布拉格。

8、指1938年9月英、法两国同德、意签订的出卖捷克斯洛伐克的慕尼黑协定。

9、布拉格于1939年3月被纳粹德国占领。

10、根据希腊神话,卡珊德拉为特洛亚的公主,能预卜吉凶。

11、哈谢克(1883-1923),捷克作家,代表作为《好兵帅克历险记》。

文章来源:《世界文学》199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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