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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诺夫是说谎者

2017-10-26 08:3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远人 阅读

1999年,学林出版社出版过俄罗斯作家格奥尔吉·伊万诺夫的回忆录《彼得堡的冬天》一书。该书涉及白银时代诸多作家,似乎伊万诺夫想通过自己与他们的交往,给读者留下一幅幅作家肖像以及一些时代的逸闻轶事。身为古米廖夫一手创建的“诗人车间”中的重要一员,伊万诺夫完全有资格,也有才力刻画同时代的作家群像,毕竟那些人和他交往频繁,是他熟悉的对象。令人惊讶的是,伊万诺夫的著作刚一出版,立刻遭到包括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谢维里亚宁、曼德尔施塔姆夫人在内的很多人声讨,指责伊万诺夫行文虚假。在今天来读,伊万诺夫自认《回忆录》的著作确有不少出自他的个人虚构。在文学史上,题为“回忆录”的书被责难为虚假极为罕见,尤其比较一些与他同时代作家撰写的回忆文章,我们也很容易看出伊万诺夫对大量事件进行了编造。在读者眼里,不论其文笔如何优美,既然是回忆,就不应有杜撰,更何况,白银时代作家们携带的个人事件足够他如实来写。

因此问题是,伊万诺夫为什么要说谎?

作为诗人,伊万诺夫对今天影响不大,在当时却声名显赫,就连白银时代巨擘梅列日科夫斯基也认为伊万诺夫是当代第一诗人。以梅列日科夫斯基眼光之毒,不可能无根据地下此断言。我们今天能说,梅列日科夫斯基确实走眼了。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这样,在当时占据十分显要位置的诗人作家,一旦时过境迁,往往被时间抛弃。不是说当事人在当时不该占据那样一个位置,而是时间最终会作出它的取舍。文学的神秘性也在这里,个人终究无法与时间抗衡。

因而更奇怪的问题是,如果伊万诺夫的著作是依靠谎言来维持的话,他这部回忆录又如何能穿透时间留下来,里面是不是还有其他因素取悦了时间?换言之,时间为什么喜欢伊万诺夫?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

在白银时代,伊万诺夫确是一个人物,兴趣广泛,博览群书。我留意到他一生有三次重要选择,童年时他渴望成为画家,以致将格拉巴里的《艺术史》读得滚瓜烂熟;大学时又渴望成为化学家,成绩之优异,竟使化学老师将实验室的钥匙也交给他,允许他单独做实验;再后来,一次偶然的诗歌背诵课的经历导致他决定要成为一个诗人。选择看起来容易,决定人的,又不外乎经历对个人性格的塑造。伊万诺夫的经历谈不上惊天动地,如果那一代人的经历都跌宕起伏的话,伊万诺夫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员。共同经历的事情对个人会产生奇特的影响,就像一棵树上长不出两片相同的叶子,同理,相同的经历也造就不出两个性格一样的人。只是伊万诺夫的童年经历的确太与众不同。我们都能理解,童年对人的一生影响不小,尤其对一个诗人来说,童年经历会直接引导他今后的文学走向。

伊万诺夫童年时就心灵敏感。没有这一敏感,他也在日后成不了诗人。大概因为年幼,伊万诺夫母亲总是禁止他进入家中某个房间。对所有人来说,越禁止的,越引起好奇,童年时尤甚。于是,趁某天家里无人之际,伊万诺夫大胆走进了那间被禁止踏入的房间。房间内十分奇怪,除了衣柜,还有数不清的镜子。镜子互相映照,产生奇特的空间变形。伊万诺夫感觉自己一下子进入了空间交错的深处,不由吓得浑身发冷。这一感受能让我们想起博尔赫斯笔下的镜子。在博氏那里,正是镜子对万物的反现,造就了他创作中的神秘主义根源。对伊万诺夫来说,童年猝然面对一面面互映的镜子,似乎是到了一个无法返回的魔性空间。真实感消失了,或者说,他以为和习惯的真实消失了。说真实消失又肯定不对,只是那些映照出的事物在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对敏感的伊万诺夫来说,感到的只会是陡然来临的恐惧。很多年后他承认,恐惧使他“头一次感到类似灵感的东西”降临。从此以后,伊万诺夫对镜子不仅惧怕,还充满说不出的敌视,乃至看见镜子掉头就走。在他眼里,镜子里的自我和其他事物都变成了某种虚幻。

另一件对他影响至深的是他父亲之死。

伊万诺夫父亲是波洛茨克公国贵族。年轻时效法祖辈报考军校。在步兵学校毕业后成为炮兵,参加过东方战争后,调入保加利亚国王组建的近卫军混合团,成为亚历山大·巴藤贝克国王的侍从武官,妻子也有“宫廷第一夫人”的美誉。夫妻的日子就在花天酒地的宫廷中度过。好景不长,巴藤贝克王朝覆灭之后,夫妻返回华沙,伊万诺夫父亲重新进入团队。在华沙的日子不再可能使他们过挥金如土的生活。当他们感觉生活难熬之际,命运又开始垂青这对夫妻,伊万诺夫父亲的姐姐去世,给弟弟留下巨额遗产,于是伊万诺夫父亲退役后成为地主。眼看好日子又将继续了,命运再一次收回对他们的眷顾,一场永远调查不清的火灾烧光了他们全部家当。伊万诺夫父亲精力充沛地想重振家业,采取的投资措施又无不以失败告终。为避免破产,状况越来越糟的一家之主带领全家迁往彼得堡,伊万诺夫的童年幸福也随之结束。

命运的打击没轻易放过他们。伊万诺夫父亲继续投资,不幸的是,证券业吞掉他们最后的财产。或许是因为奔波,或许是心理崩溃,伊万诺夫父亲突然瘫痪了。终于能起床时,他在某夜说要出门一趟。预感不祥的伊万诺夫哭着恳求父亲带他一起出门,遭到父亲的断然拒绝。第二天,伊万诺夫的预感变成了现实,父亲从火车上坠车而死。很多年后他发现,父亲其实死于自杀,他在死前购买了大宗保险,以便让家人能继续过上温饱生活。

这些非同一般的童年经历不可能不影响到伊万诺夫的性格形成。对他来说,经历的都是真的吗?房间里互相映照的镜子在反映他所见的现实吗?父亲的死是真的吗?没有谁愿意接受父辈的死亡。尤其是父亲。在一个孩子眼里,父亲意味全部的依靠,他能给自己全部的安全,给自己全部的真实。我总觉得,在很多年里,伊万诺夫一定不愿意承认父亲真的死去了,觉得他会随时回来。死亡的可怕就在于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身边永远消失,他的所有又仍在我们面前历历在目。

不愿承认死亡,是不是就是不愿承认最高的真实?

对伊万诺夫来说,真实究竟是什么?该承认的是真实,不愿意承认的就不是真实吗?他所得知的和别人告诉他的,不一定让他觉得是真实,甚至他成年后发生的事也会让他觉得真实的可疑存在。流亡巴黎后,有一次他和化学家马克·阿尔丹诺夫闲聊。后者突然发现,伊万诺夫对化学竟然如此精深,不禁惊异地问伊万诺夫,为什么要隐瞒自己是化学家的身份。伊万诺夫十分意外,那时他已是无人不知的诗人。他告诉对方,自己少年时喜欢化学,目前的化学知识不过是十四岁时学到的一些粗浅知识。阿尔丹诺夫无论如何也不信。事情虽小,我总觉得,它或许是伊万诺夫遇见的又一件撞动内心之事。他少年时的确对化学有狂热的钻研劲头,但终究没成为化学家,如今被一个货真价实的化学家指认为化学家,难道他的身份在旁人眼里出现了置换吗?如果是,那么他在旁人眼里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是谁?

或许,在伊万诺夫的生活中,始终就被这些真实与否的问题困扰。这些困扰造就了他奇特的洞察力和感受力,也造就他时刻想把自我掩藏起来的欲望。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恐怕连伊万诺夫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他只是觉得,在别人眼里,他不是别人眼里的他。如果说别人眼里的他不是真实的他,那么在他眼里,别人也未必就是别人以为的自己。难怪吉皮乌斯把他称为“纯粹化学状态下的诗人”。就吉皮乌斯的说法来看,也充满模糊不清的暧昧,没有人说得清什么是“化学状态”——是不停地变化情感还是不停地更换面具?

伊万诺夫一生未找过工作,写作也只是想写时才写,这个想写的时候又十分稀少。我有时候总怀疑,伊万诺夫是不是在看似懒散的状态中,其实是像哲学家一样地思索自己和他人的真伪。他曾写过“我从空虚中创作杰作∕听我朗诵的只有傻瓜和坏蛋”的诗行。对读者来说,难以想象一个人居然是在“空虚中创作”,我们又能够体会,这样的诗行不可能不来自伊万诺夫心灵深处。心灵深处的必然是真实。那么,他提到的“傻瓜和坏蛋”会是他真实的读者吗?将读者看成傻瓜,既可以说是伊万诺夫志大雄心得看不起任何人,也可以说在伊万诺夫眼里,愿意阅读空虚的人,也就是自己在失去真实的人。他和那一代人经历的历史翻云覆雨,委实像他童年看到的镜子,在每个人身上都出现一个被折射和挡回的自己,那么,他看其他人的眼光会不会也自嘲地以为自己是“傻瓜和坏蛋”?于是,他将真实当做虚构,将虚构当做真实。在他那里,二者或许都是同一回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妄念猜测,从伊万诺夫的著作来看,他的确被说不清的妄念控制。读《彼得堡的冬天》,我发现伊万诺夫始终将真实与虚构交织一起来写。对伊万诺夫这样经历奇特的人来说,真实与虚构并没有什么界线。在我们生活中,二者不一直就在互相映照吗?从写作文本出发,抹掉真实与虚构的界线不恰恰是写作本身的妄念?在卡夫卡那里、在乔伊斯那里、在胡安·鲁尔福那里、在博尔赫斯那里,甚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我们见识的妄念难道还少吗?

2017年3月7日夜

发表于2017年第五期《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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