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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列日科夫斯基与蒲宁的诺奖之争

2017-05-27 08:5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远人 阅读

  梅列日科夫斯基与蒲宁的诺奖之争

  远人

梅列日科夫斯基

【俄罗斯】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1941)

  俄国文学界素来天才辈出。从普希金开始的黄金时代到二十世纪初期的白银时代,层出不穷的名流巨匠令读者目不暇接。当诺贝尔文学奖设立之后,瑞典皇家科学院就有意将1901年的首届诺奖颁给全球无人能与争锋的列夫·托尔斯泰。我读到过两种托尔斯泰与诺奖无缘的说法,一是评委们需紧扣诺贝尔遗嘱,要将文学奖颁给“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托尔斯泰的作品虽属“最佳”,却看不到“理想倾向”——事实上,诺贝尔所言的“理想”究系何指也没明确界定——托尔斯泰与诺奖价值观的相悖使他与该奖擦肩而过;二是托尔斯泰个人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拒绝。在他看来,真正献身文学的人应该将自己的作品交给全人类,使之成为一份共同的人类遗产。诺贝尔文学奖的设立让托尔斯泰不安地看到,在巨额奖金引诱下,全球作家将不可避免地将写作目的降低为对这一文学奖项的角逐。为文学奖写作还是为人类写作,是托尔斯泰眼里无需争辩的两种写作。因而诺奖本身,与托尔斯泰思想完全背道而驰。从托尔斯泰一生行为、尤其是晚年放弃全部作品版税导致与妻子反目,最后离家出走来看,托尔斯泰拒绝提名或许更符实情。

  诺贝尔文学奖决不会因为托尔斯泰的缺席而失去它的全球影响力,也不管有多少人惋惜它的名单上还缺失左拉、契诃夫、易卜生、斯特林堡、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伍尔夫、高尔基,甚至鲁迅等等,都无损它世界第一文学奖的光环。托尔斯泰的担忧倒是成了现实,诺奖设立之后,全球作家都展开对它的公开竞争,尤其对俄罗斯作家来说,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联手缔造的全球文学巅峰让他们无不渴望加冕这顶桂冠,使自己成为俄罗斯文学再现辉煌的代表。

  因此,谁能第一个摘取诺贝尔文学奖就成为那些在世俄罗斯作家们的追逐目标。在今天来看,那些具有问鼎实力的名字无一不在世界文学史上熠熠生辉。曼德尔施塔姆、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叶赛宁、安德烈·别雷、布尔加科夫、蒲宁、梅列日科夫斯基、列·安德列耶夫、鲍·皮利尼亚克、巴尔蒙特、别尔嘉耶夫、扎米亚京等等,正是这些人的名字,构成我们今天避不开的俄罗斯白银时代。白银时代又和俄罗斯社会革命联系在一起。十月革命之后,多数对布尔什维克革命无法理解的文人们或选择或被迫流亡异国。对他们来说,不论身在祖国还是身在欧洲,继承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遗产至关重要,不少人也以他们的传人自居。

  需要指出,那些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作家们不是我们想当然的那样在抱团取暖。曹丕所言的“文人相轻”决不仅限于某个时代和某个国家,它适应所有的时代和所有的国家。譬如巴尔蒙特和茨维塔耶娃就被同胞们挤得无路可走,留下来的作家们也形成各自的文学圈子。其中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吉皮乌斯夫妇组织的“星期天集会”最为引人注目。梅氏夫妇和其他流亡作家一样,既才华横溢又雄心万丈,企望建立一种全新的世界观,以此获取文明史上的崇高地位。要获得这一地位,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是最直接的路径。

  从文学实力来看,梅列日科夫斯基完全够资格赢得瑞典皇家科学院评委们的垂青。其创作实绩令人叹为观止,不论作品之丰富,还是内容之深刻,都堪称大师手笔。更令人惊讶的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创作题材几乎无所不包,人物研究就有《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与鬼》这样的皇皇巨著,文学创作除诗歌之外,还有长篇小说如《基督与反基督》三部曲,此外还有《亚历山大一世》《保罗一世》《拿破仑传》《但丁传》以及以《永恒的伴侣》为核心的大量不计其数的思想文论。早在三十多岁出版的全集就多达令人难以置信的二十四卷。纵观获诺贝尔文学奖名单,可与梅列日科夫斯基成就比肩的作家真还寥寥无几。更重要的是,梅列日科夫斯基没有哪部创作是简单的叙事,他自觉将所有作品置入欧洲文化的整体之下进行研究和承续。为达到自己渴求的巅峰,梅列日科夫斯基坚持每天写作四小时,其余时间都交给阅读和与人辩论,尤其和五十年未分开过一天的妻子吉皮乌斯,两人都将大量时间花在辩论上,即使在公开场合,夫妻也会为思想问题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这不仅丰富了两人的精神世界,也进一步拓宽了两人的思想视野和写作广度。在今天面对梅列日科夫斯基的作品,我们会惊讶地感到他对欧洲思想介入之深,已达到他人罕及的地步。就连声名赫赫的哲学家别尔嘉耶夫也承认梅列日科夫斯基知识之渊博,无人能够企及。在近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可以说,除了梅列日科夫斯基,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写出《基督与反基督》那样的三部曲,也没有谁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超越了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论涉范围。

  不论成就也好,影响也好,梅列日科夫斯基都认为自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必然人选,除了他,没人配得上。他自己也从未掩饰过对诺奖的期盼,即使在“星期天集会”上,他也信心满怀地公开说过,“人总想获得他渴求的,永不放弃,白天黑夜,睡着醒着,每一秒都在渴求,比如我想获得诺贝尔奖。”

  一个人才华再甚,也不是想获奖就能获奖。命运从来不会在任何时代让某个人独占文学鳌头,就像有李白就有杜甫,有托尔斯泰就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现在流亡文学中有梅列日科夫斯基,就一定有与他比肩的人出现。这个人便是蒲宁。

蒲宁

【俄罗斯】蒲宁(1870—1953)

  蒲宁和梅列日科夫斯基一样,对十月革命充满恐惧,于是流亡欧洲。蒲宁也经常参加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星期天集会”,梅列日科夫斯基对蒲宁不大瞧得上。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眼里,蒲宁算什么呢?不过只是会写诗歌和小说的才子而已,他的作品未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的思想阐发里有所继承。思想不深刻,又如何能入梅列日科夫斯基的眼界?就蒲宁作品来说,更可能是继承了屠格涅夫的衣钵,就像我国翻译家戴聰先生所说,“蒲宁的作品什么地方令我如此强烈地着迷:是他咏景的奇才,把俄罗斯秋天的萧疏索寞、冬日的瑰丽雪景、初春的温柔、羞涩、泥泞、丑陋、夏日的苍润华滋无一疏漏地呈现在我眼前?是他作品中意象悠远、深婉含蓄、发人遐思的哲理感慨?是他细腻入微、真情弥笃、相濡以沫的爱的描述?是他小说中所营造的一出出完美的、让人扼腕喟叹的悲剧的氛围?”这段话完全能置换为描述屠格涅夫的散文和小说。尽管和屠格涅夫相比,蒲宁的个人经历比屠格涅夫更为跌宕,复杂的经历不一定能造就他思想的超越,还是用戴聰的话来说,他第一次读到蒲宁小说时就“浑身为之一震,原来俄罗斯现代文学中,除了卓娅、舒拉、保尔、奥列格之外,还有我未曾见到过的世界,还有我所未曾读到过的把人作为人来描写、细腻地触及人性,因而令人回肠荡气的小说”。戴聰先生的话的确说出了蒲宁小说的魅力核心,但仅仅“触及人性”和“令人回肠荡气”,难说作品就达到了不起的高度。套用英国小说家E.M.福斯特的修辞手法,一旦将蒲宁的小说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拱门下,立刻便显示出那些小说的思想深度尚不足匹敌前人。

  所以,当有人提出梅列日科夫斯基想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竞争对手有蒲宁之时,梅列日科夫斯基极为惊讶地回答,“蒲宁?难道他算得上真正的竞争者吗?他不过是描写日常生活的作家,极其乏味地记录下生活中各种枯燥无味的琐事,加上早已令人大倒胃口的落日、降雪、日出和雨中的傍晚。谁需要这些?谁感兴趣?《阿尔谢尼耶夫的生活》?对一个碌碌无为的贵族子弟的冗长描写,也堆满了对自然的描写。再有两三卷乏味的小说集和受到称赞的《乡村》。”

  这段话与其说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对蒲宁的不屑,不如说他站在自己的思想高处,更准确地看到蒲宁作品的局限。他眼里的局限却不是所有人眼里的局限。为蒲宁入迷的大有人在,早在1922年,罗曼·罗兰就向瑞典皇家科学院推荐蒲宁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当他流亡欧洲之后,更有不少颇富声望的名流为蒲宁能获诺奖积极活动,其中还包括诺贝尔的侄儿伊凡·诺贝尔。梅列日科夫斯基虽然没把蒲宁视为真正对手,有关蒲宁将获奖的传言还是使他不安。诺贝尔奖已经设立三十多年了,至今没颁给任何一位俄罗斯作家,如果谁能获得,第二个获奖的很可能不再是同时代人。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学识上罕有人及,现实生活中却不免有些稚嫩。在1932年春天某次“星期天集会”中,他向蒲宁提议,如果他获奖了,奖金分一半给蒲宁,同样,如果蒲宁获奖,则分一半奖金给他,还建议两人当众发誓。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看来,这是他对蒲宁的慷慨,因为获奖者只会是他。没料到,蒲宁断然拒绝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建议,更没料到,蒲宁还以不屑的口吻要梅列日科夫斯基“走着瞧”。蒲宁的回答使梅列日科夫斯基产生怎样的意外和尴尬姑且不论,我们能够想象的是,梅列日科夫斯基提出建议时只怕有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对蒲宁来说,这种姿态实在难以忍受,不论怎么说,他出入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星期天集会”,都是给后者支持,他的支持始终只换来轻视。当时的蒲宁毕竟不是无名之辈,作为一个作家的尊严在梅列日科夫斯基那里从来就没得到过尊重。书生气十足的梅列日科夫斯基不止一两次公开说过,蒲宁作品最适合充当他失眠时的药品,而且“效果好极了”。

  所以,当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建议说出来后,蒲宁抓住了反击机会。如果说,蒲宁的拒绝是在梅列日科夫斯基天空上划过几道充满预示的闪电的话,那么紧接着的一声霹雳就货真价实地响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的生活当中。仅在建议平分奖金后的翌年秋天,坐在剧院看戏的蒲宁接到来自斯德哥尔摩的电话,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落到他的名下,他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认可就是全球的认可,如今再没有谁敢说蒲宁的作品只具有催眠功效了。

  无法知道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妇得知蒲宁获奖后的第一反应。从事实看,梅列日科夫斯基显示了他的风度,他确认消息后立刻前往蒲宁居住的旅馆。蒲宁没在房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光环使他的时间不再属于自己。个性尖刻而让无数侨民作家反感的吉皮乌斯又开始她的尖酸发言,“没被接见。没有目睹风采的荣幸。当然了,伊万骄傲了,现在他的腿不会再迈进我们家的门槛。”蒲宁如何会放过让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妇“目睹风采的荣幸”?从斯德哥尔摩回到巴黎的蒲宁主动登门,那天正好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夫妇照常进行“星期天集会”的日子。蒲宁的到来让所有人惊慌失措。这里的人都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支持者。终于扬眉吐气的蒲宁傲慢地撇着嘴,居高临下地打量众人,接受祝贺如在颁发恩赐,落座后便对“集会”之人生动而得意地讲述自己的瑞典之行和颁奖仪式。颇富戏剧性的是,谈话间冲进来一个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崇拜者。后者进门就冒冒失失地大喊诺贝尔奖颁发给蒲宁是一件无耻之事,甚至是“世界末日到了”,他还没喊完就看见带来“世界末日”的蒲宁竟然在场,又不得不面红耳赤,尴尬地向他表示祝贺。蒲宁讽刺地答道,“亲爱的!感谢您真诚的祝贺!”

  无意掩饰胜利之情的蒲宁离开之后,再也没有踏进过梅列日科夫斯基家的家门。对他来说,和梅列日科夫斯基的高下已分,给失败者的羞辱不会再多了。事情也果如梅列日科夫斯基所料,他从此永远地失去了诺贝尔文学奖,尽管他曾经得到的四次提名比后者还多一次。但提名不是获奖,在奖项的光环之下,梅列日科夫斯基不得不屈居自己瞧不起的蒲宁之下。据说当时巴黎的俄罗斯侨民欣喜若狂,就连从来没读过蒲宁小说的俄裔搬运工都赶来祝贺。

  蒲宁引发的盛况让我们能够想象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内心嫉恨。不论托尔斯泰当年的预料多么不安,我们需要面对的事实是,诺贝尔文学奖已经成为二十世纪之后任何时代都无法绕过的全球事件。获奖与未获奖的差别在于一定时间内的话语权效率和个人的价值存在。就知识的渊博性和对白银时代的影响而言——尤其在今天来看,梅列日科夫斯基远超蒲宁,任何人提起白银时代,与它融为一体的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名字会被首先想起。我们今天或许能说,愿意感受二十世纪俄罗斯风土人情的读者,会继续捧起蒲宁的诗歌和小说;愿意探究一个时代的思想深度和想探究欧洲思想史发展脉络的人,又决不可能放弃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著作。两人究竟谁将占据更高的历史地位?还需要更漫长的时间让时间本身作出回答。诺贝尔文学奖只是一个奖,回顾它的百年历史,不是每一个获奖者的作品都会唤起我们今天的阅读兴趣,更多的只是面对那个获奖名单上的某个名字。对梅列日科夫斯基这样的创作者来说,他不会仅要一个虚名,他的雄心是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继承者,让自己的思想能到达他自信能到达的不朽。他曾经说过,“别把我钉进棺材里,我死后仍想活!”这句话让我不禁想起墨西哥诗人帕斯在199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接受采访时说过的一句清醒之言,“诺贝尔奖不是通往不朽的通行证”。

  2017年3月2日

  (刊于2017年第六期《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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