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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评论

海德格尔:诗歌中的语言(上)

2012-09-30 00:29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德海德格尔著 孙周兴译 阅读

 “探讨”在此首先意味着:指示位置;然后意味着:留意位置。这两者—一指示位置和留意位置——乃是探讨的准备步骤。可是,如果我们下面仅只满足于这两个准备步骤,我们也已经十分冒险了。适合于某条思想道路,我们的探讨结束于一个问题。它追问位置之所在。

    我们的探讨仅限于思索乔治·特拉克尔的诗歌的位置。对于一个以历史学、生物学、精神分析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热衷于赤裸裸的表达的时代来说,这样一种做法即使不是一条歧路,也始终有明显的片面性。而探讨所思索的是位置。

    “位置”(Ort)一词的原本意思是矛之尖端。一切汇合到这个尖端上。位置向自身聚集,入于至高至极。这种聚集力渗透、弥漫于一切之中。位置这种聚集力收集并且保存所收集的东西,但不是像一个封闭的豆荚那样进行收集和保存,而是洞照被聚集者,并因此才把被聚集者释放到它的本质之中。

    我们眼下的任务是探讨那样一个位置,这个位置把乔治·特拉克尔的诗意道说聚集到他的诗歌那里——我们要探讨他的诗歌的位置。

    每个伟大的诗人都只于一首独一的诗来作诗。衡量其伟大的标准乃在于诗人在何种程度上致力于这种独一性,从而能够把他的诗意道说纯粹地保持在其中。

    诗人的这首独一的诗始终未被说出。无论是他的哪一首具体的诗,还是具体诗作的总和,都没有完全把它道说出来。尽管如此,任何一首诗都出于这独一的诗的整体来说话,并且每每都道说了它。从这首独一的诗的位置那里涌出一股巨流,它总是推动着诗意的道说(Sagen)。但是,这股巨流并不离开这首独一的诗的位置,它的涌出倒是让道说(Sage)的一切运动又流回到这个愈趋隐蔽的源头之中。作为运动着的巨流之源泉,这首独一的诗的位置蕴藏着那种最初可能对形而上学和美学的表象思维显现为韵律的东西的隐蔽本质。

    因为这首独一的诗始终未曾被说出,所以我们只能以下述方式来探讨它的位置:我们试图根据具体诗作所说的东西来指示这个位置。但为此,每首具体的诗作都已经需要解释。这种解释使得那种在一切诗意地被道说的东西中闪光的纯粹性首度显露出来。

    不难看到,一种真正的解释必以探讨为前提。唯出于这首独一的诗的位置,那些具体的诗作才得以闪亮、发声。反之,一种对这首独一的诗的探讨首先必需一种对具体诗作的先行的解释。

    与诗人的这首独一的诗所故的一切运思之对话,始终保持在上面这种探讨与解释的交互关系中。

    与诗人这首独一的诗的真正对话不外乎是诗意的对话:诗人之间的诗意对话。但也可能是—一甚至有时必须是--思与诗(DenkenundDichten)的对话,这乃是因为两者与语言之间有着一种突出的、尽管各各不同的关系。

    思与诗的对话旨在把语言之本质召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

    思与诗的对话何其漫长。它几乎尚未开始。对于乔治·特拉克尔的独一的诗,此种对话需要有一种特别的节制。思与诗的对话只能间接地效力于这首独一的诗。因此,这种对话始终含着个危险,就是很可能扰乱了这首独一的诗的道说,而不是让它在其本己的安宁中歌唱。

    对这有独一的诗的探讨便是一种与诗的运思的对话。它既不是描绘一位诗人的世界观,也不是考察诗人的工作环境。首要地,对这段独一的诗的探讨决不能取代对诗歌的倾听,甚至也不能指导对诗歌的顷听。此种运思的探讨充其量只能使我们的倾听更可置疑.在最佳情形下也只能使我们的倾听更有深思熟虑的意味。

    念及这些局限,我们首先想指示出这首未曾被所出的独一的诗的位置。为此,我们必须以已经被说出的诗作为出发点。问题还是:从哪首诗出发呢?尽管特拉克尔的每一首诗形式迥异,但它大概无例外地指向那首独一的诗的位置。这就表明,他的全部诗作所具有的独特的和谐是从他那首独一的诗的基调而来的。

    然而如果我们试图指示出他的独一的诗的位置,则势必要从他的诗作中选出少量的段、行和句。如此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一种假象,仿佛我们的做法是随意的。但实际上,这种选择是有意图的。其意图乃是:几乎以一种跳跃式的目光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首独一的诗的位置上。

    特拉克尔诗作中的一首如是说: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这句诗让我们觉得突然置身于一个流俗的观念中了。依照流俗的观念,大地乃是稍纵即逝的尘世的东西;反之,灵魂则是永恒的、超凡的。自从柏拉图学说产生以来,灵魂就被归于超感性的领域内。倘若灵魂出现在感性领域,那它只不过是往那儿堕落了。这里的“大地上”与灵魂是不合拍的。灵魂不属于大地。灵魂在此是一个“异乡者”(einFremdes)。躯体乃是灵魂的囚牢——姑且这样说罢。在柏拉图看来,感性领域是非真实存在者,不过是行尸走肉。因此,灵魂显然只有赶快离开感性领域,别无出路。

    但是,说来多么奇怪!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这诗句竟出自一首题为《灵魂之春》的诗(第149—15O页)。关于不朽灵魂的超凡家园,这首诗只字未提。我们要深思熟虑,并且密切关注这位诗入的语言。灵魂:“异乡者”。在其它诗作中,特拉克尔往往喜欢用其它一些同类词:“终有一死者”(第51页)、“阴暗者”(第78,17O,177,195页)、“孤独者”(第78页)、“衰亡者”(第1O1页)、“病者”(第113,171页)、“人性者”(第114页)、“苍老者”(第138页)、“死者”(第171页)、“沉默者”(第196页)。撇开这些词各自内容上的差异不论,它们的意义也是不尽相同的。“孤独者”、“异乡者”可以指某个个别的东西,后者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孤独的”,偶然地,在一种特殊的、有限的意义上是“异乡的”。这种“异乡者”可以归入一般异乡者一类。这样来看,灵魂就只是异乡者的)诸多情形中的一种情形。

    但何谓“异乡的”?人们通常把异乡理解为不熟悉的东西,不吸引我们的东西,更多地令我们烦恼和不安的东西。但“异乡的”(fremd)—一即古高地德语中的“fram”——一根本上意味着:往别处去,在去某地的途中,与士生士长的东西背道而驰。异乡者先行漫游。但它不是毫无目的、漫无边际的徘徊。异乡者在漫游中寻索一个它能够作为漫游者安居于其中的位置。“异乡者”自己几乎不知道.它已经在通向其本己家园的道路上追随着那种召唤着它的呼声了。

    诗人把灵魂称为“大地上的异乡音”。灵魂之漫游迄今尚未能达到的地方,就是大地。灵魂才寻找大地,灵魂没有逃之夭夭。灵魂之本质在于:在漫游中寻找大地,以便它能够在大地上诗意地筑造和栖居,并因之得以拯救大地之为大地。所以,灵魂决非首先是灵魂.此外由于无论什么原因而成为一个不在大地上的异乡者。相反——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这诗句却命名了那被称为“灵魂”的东西的本质。这诗句不包含任何关于这个本质上已经被了解了的灵魂的陈述,仿佛这里仅仅是要作一个补充陈述;灵魂遭遇到了某种与之格格不入的从而是奇异的事情,即它在大地上既找不到藏身之所,也得不到同情的回响。与之相反、灵魂作为灵魂,在其本质的基本特证中,乃是“大地上的异乡者”。因此.它始终在途中.并且在漫游中遵循着它的本质形态。这当儿就有疑问向我门趋迫而来:在上述意义上的“异乡者”的步伐被召唤到何方?《梦中的塞巴斯蒂安》一诗第三部分(第107页)中的一节给出了答案:

噢,多么宁静的行进,顺着蓝色的河流

思索着那被忘却的,此刻,茵绿丛中
画眉鸟召唤着异乡者走向没落。

    灵魂被唤向没落。原来如此!灵魂要结束它在尘世的漫游,要离开大地了。上面的诗句虽然并没有如是说,但它们说到“没落”。确然。可是,在此所谓没落既不是灾难,也不是颓败中的消隐。谁顺着蓝色的河流而下,便意味着:

它在安宁和沉默中没落。

--《美好的秋日》(第34页)

    在何种安宁中?在死者的安宁中。但何种死者呢?又是在何种沉默之中呢?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紧接这诗句,诗人继续写道:

……充满精灵,蓝光朦胧
笼罩在莽莽丛林上……

    前一句说的是太阳。异乡者的步伐迈入朦胧之中。“朦胧”首先意味着渐趋昏暗。“蓝光朦胧”。难道是晴日的蓝光趋暗?难道是因为夜幕降临,蓝光在傍晚时分消失了?但“朦胧”不光是白日的没落,不光是指白日的光亮陷入黑暗之中。朦胧根本上并非意味着没落。晨光也朦胧。早晨降临,白日升起。可见朦胧也是上升。蓝光朦胧,笼罩着荆棘丛生的“莽莽”丛林。夜的蓝光在傍晚时分升起。

    “充满精灵”,蓝光渐趋朦胧。“精灵”(dasGeistliche)一词标出朦胧之特证。这个多次提到的“精灵”一词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加以思索的。朦胧乃是太阳行程的尽头。这表明:朦胧既是日之末,也是年之末。《夏末》一诗(第169页)的最后一段如是唱道:

绿色的夏天变得如此轻柔,
异乡人的足音响彻音色夜空。
一只蓝色的兽怀念它的小路,
怀念它那精灵之年的悦耳之声!

    特拉克尔的诗作中常常出现“如此轻柔”这个词。我们认为,“轻柔”仅仅意味着:几乎听不到什么。如此看来,则这里所说的事情便与我们的表象思维相关。然而,“轻柔”也意味着缓慢;gelisian意即“滑行”(gleiten)。轻柔便是滑过。夏天滑入秋天,滑入一年的傍晚。

    ……异乡人的足音响彻音色夜空。

    这个异乡人是谁?“一只蓝色的兽”所怀念的又是什么样的小路?怀念意味着:“思索那被忘却的”,
    ……此刻,茵绿丛中

    画眉鸟召唤着异乡者走向没落。(参阅第34,107页)

    “一只蓝色的兽”(参阅第99,146页)当如何追思那没落的东西呢?这只兽是从那“充满精灵地渐趋朦胧”并且作为夜晚而升起的“蓝光”中获得它的蓝色的吗?尽管夜是阴暗的,但阴暗未必就是漆黑一片。在另一首诗中(第139页),诗人用下面这些词语来召唤这夜:

    哦,夜的温柔的蓝芙蓉花束。

    夜是一束蓝芙蓉花,一束温柔的蓝芙蓉花。于是,蓝色的兽也被叫作“羞怯的兽”(第104页),“温柔的动物”(第97页)。蓝光之花朵把神圣(dasHeilige)的深邃聚集在它的花束根部。神圣从蓝光本身而来熠熠生辉,但同时又被这蓝光本身的阴暗所掩蔽。神圣抑制在自行隐匿之中。神圣在抑制性的隐匿中保存自己,借此来赠诺它的到达。庇护在阴暗中的光亮乃是蓝光。光亮的也即响亮的,原本指的是声音,这声音从寂静之庇所中召唤出来,从而自行澄亮了。蓝光鸣响,在其光亮中发出响声。在其响亮的光亮中,蓝光的阴暗熠熠生辉。

    异乡人的足音响彻这发出银色闪光和音响的夜空。另一首诗(第104页)唱道:

而在神圣的蓝光中,闪光的步伐继续作响。

另一处(第110页)谈到蓝光:

……蓝色花朵的神圣……感动了赏花人。

另一首诗(第85页)如是说:

……一张动物的脸孔
惊呆于蓝光,惊呆于蓝光的神圣。

    蓝色并不是对神圣之意义的形象描写。蓝光本身就是神圣,因为蓝光具有聚集着的、在掩蔽中才显露出来的深邃。面对蓝光,同时又被这纯粹的蓝光所攫住,动物的脸孔惊呆了,并且转变为野兽的相貌。

    动物脸孔的木然惊呆并非一张死脸的僵固。在木然惊呆中,动物的脸孔畏缩了。其神情十分专注,克制着自己,要直面神圣,观入“真理的镜子”(第85页)。观看在此意味着:进入沉默之中。

    岩石中蕴藏着巨大的沉默。

    这是紧接着的诗句。岩石是庇藏痛苦之山(dasGe-birge)。石头把镇静之力聚集起来,庇藏在石块之中;作为镇静之力,痛苦寂然出入于其本质要素中。“在蓝光面前”,痛苦沉默了。面对蓝光,野兽的相貌收敛了,变得温柔了。因为按词面讲,温柔乃是安静地聚敛。温柔把暴虐和酷烈的野蛮抑制到平静的痛苦中去,从而改变了不和状态。

    谁是诗人所召唤的蓝色的兽?它却怀念着异乡人?它是一个动物么?当然罗!但它仅仅是一个动物吗?绝非如此。因为,据说它正在怀念。它的脸正寻索着什么,正向着异乡人观望、蓝色的兽是一个动物.其动物性也许不在于它的动物本色,而在于那种诗人所召唤的观望的怀念。这种动物性还是渺远的,几乎难以发见。因此,这里所说的动物的动物性是动摇不定的。它的本质还没有被聚拢起来。这个动物,思维的动物,理性的动物,即人,用尼采的话来说,是尚未确定的。

    这一说法决不意味着:人尚未“被断定”为事实。实际上,人之被断定为事实,是绝对明确的。上述说法的意思是:人这个动物的动物性尚未被聚拢到确定的基地上,也就是说,尚未被“带回家中”,尚未进入其隐蔽的本质的居所中。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形而上学都孜孜于作出这种确定。也许形而上学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也许它的进入“途中”的道路乃是歧路一条。这个其本质尚未确定的动物就是现代人。

    在“蓝色的兽”这个诗意名字中,特拉克尔召唤着那种人之本质(Menschenwesen),这种人的相貌,即脸孔,在对异乡者的足音的思索中被夜的蓝光所洞见,并且因此为神圣所照亮。“蓝色的兽”这个名字是指那些怀念异乡人并且想随异乡人漫游到人之家园中的终有一死者。

    开始作这种漫游的是谁呢?既然本质性的东西在寂静中发生,突兀而稀罕,那么,开始作这种漫游的也许就是少数几个无名者。诗人在《冬夜)(第126页)一诗提到这些漫游者。这首诗的第二节开头写道:只有少量漫游者

    从幽暗路径走向大门。

    蓝色的兽无论在何时何地成其本质,都抛弃了以往的人的本质形态。以往的人由于丧失了他的本质而沉沦了,也即说,他腐朽了。

    特拉克尔把他的一首诗命名为《死亡七唱》。七是一个神圣的数字。这诗咏唱死亡的神圣。这里并没有不确定地、泛泛地把死亡设想为生世生命的完结。“死亡”在此诗意地指那种“没落”,就是“异乡者”被唤入其中的那种“没落”。正因此,如此这般被召唤的异乡者也被叫做“死者”(第146页)。它的死亡并非颓败腐朽、而是离弃人的腐朽的形象。所以《死亡七唱》(第142页)一诗的倒数第二节如是说:

哦,人的腐朽形象:

充满冰冷的金屋,
暗夜和颓朽森林的恐怖
还有那动物的酷烈野性;
灵魂的寂静无风。

    人的腐朽形象听凭酷烈的折磨,听凭荆棘的刺扎。它的野性并没有为蓝光所照耀。这个人之形象的灵魂没有领受神圣之风。因而它没有行驶。风本身,即上帝之风,因而依然是孤独的。有一首诗提到蓝色的、而几乎无法从“荆棘丛中”脱身的兽;这首诗的结尾几行如下(第99页):

在黑色的墙旁
始终鸣响着上帝的孤独的风。

所谓“始终”是指:只要年岁及其太阳运行依然停留在冬天的阴郁中,并且还没有人怀念异乡人在上面发出响彻黑夜的足音的那条道路。黑夜本身只是对太阳运行的庇护性掩蔽。“行”(Gehen),希腊文的

一只蓝色的兽怀念它的小路,
怀念它那精灵之年的悦耳之声!
年岁的精灵特性取决于黑夜的精灵般朦胧的蓝光。
……哦,朦胧之雅桑特的相貌多么严肃。——《途中》第102页

    精灵的朦胧具有如此根本性的本质,以至于诗人专门把他的一首诗冠以《精灵的朦胧》的标题(第137页)。在这首诗中也出现了兽,不过是一只黑暗的兽。它的兽性是走向昏暗,同时又趋向那寂静的蓝光。这当儿诗人本身在“滚滚乌云上空”驶入“夜的池塘”,驶入“那片星空”。

    这首诗如下:

精灵的朦胧
在森林边缘,有一只黑暗的兽
悄无声息地出现;
晚风在山丘上款款伫息。
山鸟的悲啾归于沉寂,
温柔的秋笛
也在苇管中沉默。
在滚滚乌云上空,
罂粟使你陶醉,
你驶入夜的池塘,
驶入那片星空。
姐妹的冷月般的声音,
始终在精灵之夜回响。

    夜的池塘这一诗意形象描绘了星空。这乃是我们的寻常之见。但就其本质之真实而言,夜空就是这个池塘。相反地,我们别处所谓的夜,毋宁说只是一个图像,亦即对夜之本质的苍白而空洞的摹写。在诗人的诗歌中常常出现池塘和池塘镜像。那时而黑色时而蓝色的池水向人们显示出它的本来面目,它的反光。但在星空的夜的池塘中却出现了精灵之夜的朦胧蓝光。它的闪光是清冷的。

    这清冷的光来自月亮女神的照耀。正如古希腊诗歌所说的,在她的光芒照映下,群星变得苍白、甚至清冷。一切都变得“冷月般的”。那个穿过黑夜的异乡者被称为“冷月般的人”(第134页)。姐妹的“冷月般的声音”始终在精灵之夜回响;当兄弟坐在他那依然“黑色的”并且几乎没有受到异乡人的金光照耀的小船上,企图跟随异乡人那驶向夜的池塘的行程的时侯,他便听到了姐妹的声音。

    如果终有一死的人跟随那被召唤而走向没落的“异乡者”去漫游,那么他们自己也就进入异乡,也成为异乡人和孤独者(第64,87页等)。

    唯有通过在夜的星池——即大地之上的天空——中的行驶,灵魂才感受到大地是浸润于“清冷的汁液”之中的(第126页)。灵魂滑入了精灵之年的暮色朦胧的蓝光中。它逐渐变成“秋日的灵魂”,并且作为“秋日的灵魂”,它遂成为“蓝色的灵魂”。

    这里提到的几个诗句和段落指示了精灵的朦胧,引导出异乡人的小径,表明了那些怀念异乡人并且跟随它走向没落的东西的方式和行程。在“夏末”时分,漫游中的异乡者变得秋天一般,变得灰暗。

    特拉克尔把他的一首诗命名为《秋魂》,这首诗的倒数第二段唱道(第124页):

鱼和兽倏忽游移。
蓝色的灵魂,灰暗的漫游,
很快使我们与爱人,与他人分离。
傍晚变换着意义和形象。

    跟随异乡人的漫游者很快就发现他们与“爱人”相分离,“爱人”对他们来说就是“他人”。他人——这是人的腐朽形象的类型。

    我们的语言把这种带有某个类型特征并且被这个类型所规定的人称为“种类”(Geschlecht)。这个词既意味着整个人种,又意味着种族、民族和家族意义上的族类——所有这些族类又体现着种类的双重性。诗人把人的“腐朽形象”的种类称为“腐朽的种类”(第186页)。它是一个离开其本质方式的种类,因而是“被废黜的”(第162页)的种类。

    这一种类受到了何种伐咒?代咒(Fluch)在希腊语中叫πληγη,即德语中的“Schlag”。对此腐朽的种类的伐咒在于,这个古老的种类已经分裂为诸族类的相互倾轧。每个族类都力求摆脱这种倾轧而进入野兽的各各不同的、彻头彻尾的兽性状态所具有的未得释放的骚动中。双重性(dasZwiefache)本身并不是伐咒,伐咒倒是那种倾轧。这种倾轧出于盲目的兽性之骚动而把这个种类分裂为二,并因此把它变成一盘散沙。于是,这个被分裂、被粉碎的“衰败的种类”自己再也找不到它真正的类型(Schlag)。真正的类型只与那个种类相随,这个种类的双重性摆脱了倾轧,并且先行漫游到某个单纯的二重性(Zwiefalt)的温和中,也即是某个“异乡者”并且跟随着异乡人。

    在与那个异乡人的关系上,腐朽的种类的所有后裔都不外乎是他人。但是他们也获得了热爱和尊敬。不过,那种追随异乡人的昏暗的漫游却把他们带入其夜的蓝光中。漫游的灵魂逐渐变成“蓝色的灵魂”。

    但同时,这灵魂也离去。去往何处?去那个异乡人所去的地方;这个异乡人有时被诗人诗意地仅仅用指示代词称为“那人”(Jener)。“那人”在古语言中叫“ener”,意即“他人”。“EnertdemBach”就是小溪的另一边。“那人”,即异乡人,就是对于那些他人(即对于腐朽的种类)而言的他人。那人是被召唤离开那些他人的人。异乡人乃是离去的人,是孤寂者(derAb-geschiedene)。

    这个本身接受了异乡者之本质即先行漫游的人被引向了何方?异乡者被召唤到何方?召唤到没落中去。没落就是自行沦丧于蓝光的精灵的朦胧中。它发生在精灵之年的末日。如果说这种未日必须经历将至的冬天的摧毁,必须经历十一月,那么,那种自行沦丧却并不意味着崩落入一片废墟之中而成为虚无的东西。按其词义,自行沦丧倒是意味着:自行解脱和缓慢地滑离。当然,自行沦丧者消失在十一月的摧毁之中,但它决不是滑落到十一月的摧毁之中。它经历这种摧毁,离开它而滑入蓝光的精灵的朦胧之中,滑向“晚间”,即滑向傍晚。

晚间,异乡人在黑暗的十一月的摧毁中自行沦丧,
在腐烂的树枝间,沿着颓败的城墙,
神圣的兄弟先前来过的地方,
异乡人沉醉于他的疯狂的温柔弹奏中。——《海利安》第87页。

    傍晚乃精灵之年的尾声。傍晚完成一种变换。这个趋向精灵的傍晚给我们提供出另一些有待洞见和思索的东西。

    傍晚变换着意义和形象。

    闪现者(dasScheinende)——诗人们道说它的外观(形象)—一按照这个傍晚不同地显现出来。本质现身者(dasWesende)——思想者沉思它的不可见性—一由于这个傍晚的缘故而达乎不同的词语。从不同的形象和不同的意义而来,傍晚改变着诗和思的道说(Sage)以及它们之间的对话。但傍晚之所以能这样做,只是因为它本身亦有所变换。白天通过傍晚而趋向一个末端,但这个末端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趋向没落,由于这种没落,异乡人便开始了他的漫游。傍晚变换着它自身的形象和意义。在这种变换中隐蔽着一种对以往的日和年的运作秩序的告别。

    但这傍晚要把蓝色的灵魂的灰暗漫游引向何方呢?引向一切都在其中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汇聚、庇护,并且为另一种涌现而保藏起来的那个地方。

    前面所引的诗节和诗句向我们指示出一种聚集,也即把我们带向一个位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我们当如何命名之?当然应根据诗人的语言来命名。乔治·特拉克尔的诗作的一切道说始终聚集在漫游的异乡人上。这个异乡人是“孤寂者”,并且也被称为“孤寂者”(第177页)。贯穿并且围绕着这个异乡人,诗意的道说乃以一首独一的歌(Gesang)为基调。由于这位诗人的诗作聚集于孤寂者之歌中,所以我们把它那首独一的诗的位置命名为“孤寂”(dieAbgeschiedenheit)。

    现在,我们的探讨必须深入第二步,尝试对前面只还约略指出的那个位置作更清晰的考察。

    可以把上文所说的孤寂本身带到我们的心灵的目光面前,并且把它当作那首独一的诗的位置来加以沉思吗?如若可以,那么只能这样来做,即我们现在以更为明亮的眼睛来追随异乡人的小路,并且追问:谁是那孤寂者?他的小路上的风光如何?

    异乡人的小路通过夜的蓝光而延伸。映照着他的步伐的光是清冷的。有一首专门写“孤寂者”的诗的结尾谈到“孤寂者的月光般清冷的小路”(第178页)。对我们来说,孤寂者也就是死者。但异乡人的死是何种死呢?在《赞歌》(第62页)一诗中,特拉克尔说:

癫狂者已经死去。

接着一段又说:

人们埋葬了异乡者。

    在《死亡七唱》中,他被称为“白色的异乡人”。《赞歌》一诗的最后一段说:

    白色的魔术师在其墓穴中玩耍他的蛇。(第64页)

    死者生活在他的墓穴中。他在他的小屋里生活,如此寂然而出神,玩耍着他的蛇们。蛇们无法伤害他。蛇们并没有被扼死,但它们的凶恶被改变了。与此相反,《被诅咒者》一诗(第120页)却说:

一窝猩红色的蛇懒散地
盘踞在它们被掘开的窠中。(参看第161,164页)

    死者是狂人。这里的狂人是指神经病人吗?不是。癫狂(Wahnsinn)并不意味着一个充满痴心妄想的心智。“Wahn”出自古高地德语中的wana,意思是:没有(ohne)。狂人在思索,甚至无人像他那样思索。但他总是没有其它人那样的心智(Sinn)。他的心智是异乎寻常的,“Sinnan”原本意味着:旅行、追索…、选择一个方向;印欧语系中的词根sent和set意即道路。孤寂者乃狂人,因为他正在走向它方。从这个它方而来,他的癫狂可以称为“温柔的”癫狂,因为他的思索追踪着一种更大的寂静。那首径直把异乡人当作“那人”即他人来谈论的诗歌唱道:

但那人走下僧山的石阶,
面露蓝色的微笑,奇怪地
被裹入他的更宁静的童年中死去。

    这首诗的标题叫《致一个早逝者》(第135页)。孤寂者早早地死去。所以他是“一具柔软的尸体”(第105,146页等),被裹入那个更宁静地保藏着所有野性之烈焰的童年中。于是这个早逝者显现为“冷漠的灰暗形象”。关于这个形象,一首题为《僧山脚下》的诗如是唱道(第113页):

这冷漠的灰暗形象与漫游者形影相随
在那骨制的小桥上,而少年的雅桑特般的声音,
轻轻地诉说着那被遗忘的森林的传说……

    “冷漠的灰暗形象”不是跟在漫游者后面。它走在漫游者之前,因为少年的蓝色的声音回溯着那被遗忘的东西,并且先行道中那被遗忘的东西。

这个早逝的少年是谁?他的
……额头静静地流血
古老的传说
和飞鸟的黯淡迹象(第97页)

    这个在骨制小桥上的行者是谁?诗人这样召唤着他:

    哦,爱利斯,你逝去已有多久。

    爱利斯(Elis)便是被唤向没落的异乡人。爱利斯决不是特拉克尔用来暗指自己的一个形象。爱利斯与诗人有着本质性的区别,犹如思想家尼采与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形象之间的本质性的区别。但这两个形象有一点是一致的,即它们的本质和漫游都是从没落开始的。爱利斯的没落是进入古老的早先(DieFrühe),这个早先比已经衰老的腐朽的种类要更早,因为它较之于后者更富于思索;而之所以更富于思索,是因为它更安静;之所以更安静,是因为它更有力量镇静自身。

    在少年爱利斯的形象中,少年并不是与少女相对立的。少年是更宁静的童年的表现。童年在自身中庇护和保持着种类的柔和的二重性(Zwiefalt),即少男和“金色的少女形象”(第179页)的二重性。

    爱利斯不是一个在衰亡生命的后期腐朽的死者。爱利斯是一个在早先中失去本质的死者。这个异乡人先行把人之本质在尚未被孕育(古高地德语的giberan)的东西的最初开端中展示出来。那个在终有一死的人的本质中更宁静、因而更有镇静作用的来受孕育者,诗人称之为未出生者。

    早逝的异乡人便是未出生者。“未出生者”与“异乡者”这两个名称说的是同一回事情。在《晴朗的春天》一诗中有这样一句(第26页):

    未出生者照拂他自己的安宁

    未出生者守护并照看着更为宁静的童年,为将来的人类的苏醒作准备。如此安宁地,早逝者还活着。孤寂者并非衰亡之物意义上的死者。相反,孤寂者倒是先行看到了精灵之夜的蓝光。白色的眼睑照管着他的观望眼光,它们在新娘的首饰中闪光(第15O页),这首饰允诺种类的柔和的二重性。

在死者白色的眼睑上,
桃金娘花静静地开放。

    这诗句与下面这句诗出于同一首诗: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这两句诗是紧挨着的两句。“死者”就是孤寂者、异乡者、未出生者。但是——

……未出生者的小路
绕过幽暗的村庄旁,
绕过孤独的夏天向前伸展。——《时辰之歌》第101页

    未出生者的道路从那没有把他当作客人来接待的地方绕过,而已经不再穿越那地方。尽管孤寂者的行程是孤独的,但这乃是由于“夜的池塘即星空”的孤独特性。狂人不是在“滚滚乌云”上驶入这个池塘,而是在金色小船中驶入这个池塘。金色是怎么回事?《林中角落》(第33页)一诗以如下诗句来回答:

    温柔的癫狂也时常看到金黄、真实。

    异乡人的小路穿越“精灵之年”,“精灵之年”的日子无不转向真实的开端并为这一开端所制约,就是说,它们是公正的。异乡人为灵魂的年岁就聚集在这种公正之中。

    哦,爱利斯,你的所有日子是如此公正!

    《爱利斯》一诗(第98页)如是唱道。这一呼声只不过是另一个我们前面已听到的召唤的回声:

    哦,爱利斯,你逝去已有多久。

    异乡人进入其中而逝去的那个早先庇护着未出生者的本质公正性。这个早先乃是一种特殊的时间,是“精灵之年”的时间。特拉克尔质朴地把他的一首诗命名为《年》(第170页)。这首诗开头说:“童年的灰暗的宁静”。与这种灰暗的宁静相对,早先乃是明亮的童年,因为这童年更为宁静,所以它是另一个童年;孤寂者正是进入这种早先而没落。这首诗的最后一行把这个宁静的童年称为开端:

    开端的金色眼睛,终结的灰暗耐力。

    在这里,终结(dasEnde)并不是开端的结果和余响。终结作为腐朽的种类的终结要先于未出生的种类的开端。但开端作为更早的早先已经超越了终结。

    这个早先保存着时间始终还被掩蔽的源始本质。只消那种自亚里土多德以降普遍地起决定作用的时间观依然生效,那么,当今的主导思想就一如既往地不能认识时间之本质、根据传统时间观,无论我们在力学或运动学上,还是根据原子裂变的角度来表象时间,时间都是对先后相续的绵延的量或质的计算尺度。

    然而,真实的时间乃是曾在者(dasGewesene)。曾在者并不是过去的东西(dasVergangene),而是对本质现身者(dasWesende)的聚集;这种聚集先行于一切到达,因为它作为这样一种聚集返回去把自身隐庇到它的更早的早先中。“灰暗的耐力”吻合于终结和完成。这种耐力把遮蔽的东西带到它的真理面前。它的忍耐把一切都置于那种向精灵之夜的蓝光的没落之中。但观看和思索则与开端相吻合,它们发出金色的闪光,因为它们受到了“金黄、真实”的照耀。当爱利斯在其行程中对黑夜洞开心扉时,这种“金黄、真实”便映现于黑夜的星池中(第98页):

一只金色的小船,爱利斯,

它把你的心荡向孤独的天空。

    异乡人的小船颠簸不已,但那是游玩的,并不像早先的那些仅仅与异乡人亦步亦趋的后代所乘的小船那样“胆怯”(第200页)。他们的船尚未达到池塘水面的高度。它沉落了。但在何处沉没?在衰败中沉没吗?不是。它沉到哪里去了?沉入空洞的虚无中吗?绝不。特拉克尔后期的一首题为《怨》(第200页)的诗的结尾有这样几句:

深深的忧伤的姐妹
望着那胆怯的小船
沉落在群星之中
在夜的沉默的面孔中。

    这一由群星的闪烁所映照的夜的沉默隐庇着什么呢?与这一夜本身相随的沉默又何所属?属于孤寂。这种孤寂不止于少年爱利斯生活在其中的状态,即不止于死亡状态。

    更安静的童年的早先,蓝色的夜,异乡人的夜行小路,灵魂在夜间的飞翔,甚至作为沉落之门的朦胧——这一切都归属于孤寂。

    孤寂聚集了所有这些共属一体的东西,但此种聚集并不是事后追加的,而是孤寂在它们的已经运作着的聚集范围内展开出来的。

    诗人把朦胧、黑夜、异乡人的年岁和小路都称为“精灵的”(geistlich)。孤寂是“精灵的”。这个词意指什么?它的含义和用法都是古老的。“精灵的”意味着某种精神意义上的东西,某种源自精神并追随精神之本质的东西。如今流行的语言用法把“精灵的”一词限制在与“圣事”、与僧侣秩序及其教会的关系中。当特拉克尔写《在明井里》(第191页)时,他似乎也是指上面这种关系的——至少乍听之下是这样的。这首诗说:

……于是,在死亡者的被遗忘的小路上,

橡树披上一层精灵的绿色。

    诗人此前提到“主教的身影,贵妇的身影”,提到那仿佛在“春天的池塘”上才晃动的“早逝者的身影”。但是,当这位在此又唱着“傍晚的蓝色衰怨”的诗人说橡树“披上一层精灵的绿色”时,他所想到的并不是“僧侣”(Geistlichkeit)。他所想到的是久已逝去者的早先,这个早先允诺“灵魂之春”的到来。早年的诗作《精灵之歌》(第20页)唱的无非也是这些内容,尽管它唱得更含蓄,更带有摸索的意味。这首《精灵之歌》具有一种罕见的歧义性,其中的精神在最后一节中比较清晰地表达出来了:

古老的岩石傍有个乞丐
仿佛已在祈祷中死去,
牧人款款地离开山丘,
树林中有一位天使在歌唱,
在树林近处,
孩子们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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