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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鲁迅的黑暗与博尔赫斯的黑暗

2012-09-28 22:40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蒋蓝 阅读

蒋蓝像

    来自黑色物质的光,总是以持续冷彻的照耀,进入我感觉的暗区。泪水最丰沛的时候,就是眼睛最能够发现黑暗的时候。一片黑色的风景翩然而至,世界的原色呈露无余。这是最能够击溃一切颜色的喧嚣,黑,就是存在的本色。而这个时刻,顾城却叫嚷着用黑色的宴请寻找光明,他的格言诗歌其实是阻止了一代人对黑暗的彻底进入的。手电筒既不能洞悉历史,更无法打穿黑暗,它至多只有舞台上聚光灯的效应。诗人只好退会到阳光与黑暗交错的灰色地带,昂扬地走起了文化的猫步。
   
    现在,大地上都是猫步飘摇的身影。影子不同于别的事物,没有光亮就仿佛不存在,影子是灰暗的,然而,影子之于光,大概就类似于钱财与贞节的关系。在追求与拒斥的悖论里,光表面上就是影子的生命,影子无法申辩,它一开口光就立即遁去。沉默的影子也因此成为光明和黑暗的混成体,在光亮下,影子又显示出黑暗的铁血本质。
   
    这个地带,是御风与御用交相辉映的区域,是时间的零度和思想的零度。罗兰·巴特划出了冷硬的墨线,使得邯郸学步者不敢越雷池一步。当黑色的太阳撑开它午夜的丝缕时,我就清楚地看见,写作的零度是建立在黑暗向度上的,在它的深处,矗立着两座黑色建筑,一座是鲁迅的铁屋子,一座是博尔赫斯的迷宫。的确,只有他们才配居住在黑暗的纯光当中,成为唯一的风景。
   
    余华说:“在我看来,博尔赫斯和中国的鲁迅是我们文学里思维清晰和思维敏捷的象征,前者犹如山脉隆出地表,后者则像是黑暗陷入了进去,这两个人都指出了思维的一目了然,同时也展示了思维存在的两个不同方式。一个是文学里令人战栗的白昼,另一个是文学里使人不安的夜晚;前者是战士,后者是梦想家。”可是,这个界定是不完备不准确的。可能再没有什么人,能够比他们更多地书写过黑暗,让人感到黑暗才是他们生生不息的给养,甚至,黑暗就是他们的全部所在。

    鲁迅的世界是一个拒绝窗子的铁屋子,暗无天日,回避了时间和权力的巡视,房子的下面是一个深广的空洞。偶尔,从门缝里漏进来的消息都显得轻飘,完全不能超出他的估计,都必须臣服于至尊的黑暗之足下。什么东西放进去都沉默了,包括他一度想照亮黑暗的念头。“风雨如磐暗故园”,“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如磐夜气压重楼”,“万家墨面没蒿莱”,这是何等凝重、悲苦的感觉。置身在黑暗里,有的人习惯了,麻木了,甚或融入其中,把固有的黑暗与环境进行完美的对接。这既不是与环境结盟,也不是被环境同化,更非彼此的异形,黑暗的脉管,其实与血是一脉相承的。鲁迅说:“我常常觉得惟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偏要向这些绝望作战,所以有许多偏激的声音。”这固然是他的战斗宣言,但他在《野草》里承认:“我不过是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使我消失。”这就等于说,光、黑暗、影子,是三个性质不同的东西。

    我逐渐感到,先生手里举着一张黑纸,他既不愿黑纸被黑暗吞没,使黑纸彻底脏化,又不愿意黑纸在强光下体现出依附的性质。他要让黑纸之镜彰显黑暗,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让黑纸具有比黑暗更为纯化的黑度。

    这是先生选择的零度,是思想的零度,这是无计徘徊之际的有计。他“于天上看见深渊”,因为黑夜才需要光,因为浓墨就显示出了黑夜做假的水分,因为权力构成的黑暗才需要异端思想的纯黑予以朗照!置身其中,鲁迅的依靠是来自“黑色人”手里的复仇之刃。他与它互为照应,当他与刀合一时,黑暗的思想,就像一块混淆了生与死的黑铁,它自明,那些被黑色空气拉长的光与影,词与物,均是思想粗重的呼吸。

    在《眉间尺》当中,在侠客成为真正的黑色人的时候,一个经过提炼之后的纯黑轮廓出现了:孤身一人要战胜强大的无物之阵,就必须消除自己的劣势,唯有使自己与黑暗的背景融为一色,使自己的行为、身份变得彻底隐秘,让无物之阵的强大,露出虚弱的死穴。当黑衣人无法以正常的秩序寻求公正时,那就只能寻求黑暗里的彰显的另外一种公正。所以,黑是反击力量的先决条件——只有黑到极处,才能坚硬如铁;唯有黑到发亮,才能刺杀黑暗。

    日本学者丸尾常喜在《复仇与埋葬——关于鲁迅的<铸剑>》,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3期)里认为,眉间尺与黑色人关于复仇的那段对话,就使《铸剑》的表现主题上升到“思想剧”的高度。鲁迅于1924年9月24日在致李秉中的信里就表达了与黑色人同出一辙的思想:“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这种黑到尽头的色素,唯有在既无须依靠外力,甚至也无须仰仗内力的情况下,让死与生,恩与仇,光明与黑暗,彻底打成一片。


    1955年10月17日,博尔赫斯知道自己要出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任命将于次日发布。当晚,他和母亲忐忑不安地来到漆黑的图书馆,母亲鼓动他进去逛一逛,巡视黑夜里知识的模样。博尔赫斯说:“不,还是不进去吧,等我真能进去的时候再说。”终于,在他双眼全瞎时,80万册藏书在他黑色的天空渐次展开飞翔的呼啸。他承认,“上帝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失明像冷气一样慢慢降临了。黑暗使博尔赫斯重新命名写作。他意识到,暗夜里,那些更黑的文字开始放光,锋利的笔画如裁纸刀一般把黑打开。当他在黑暗、树林、楼阁、灯笼、巴比伦砖、中国音乐之间摸索着这些多米诺骨牌时,深渊般的迷宫已经宣告落成。他其实是害怕死神的,迷宫就是为了摆脱死神的追捕而建,但他置身于迷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迷宫,他就是黑暗,死神已经落座,成为黑暗的心脏!

    但是,博尔赫斯的黑暗除了瞎眼这个事实之外,还有一个构成,则是他想象的黑暗。正如纳博科夫所说:生活中存在我们所见到的一般现实,但那不是真正的现实,它只是一般理念的现实、单调的常规形式、应时的编者按。我们所应重视的,不应该是这样陈腐的现实,而应是那些非同一般的“刻骨的真实”。在这个想象的黑暗真实世界,它叠加在眼眸的深渊之上,并修补了前者的信心,成为了博尔赫斯黑得发亮的特征。

    博尔赫斯的那段被称为经典的话句是——“在我之前很久,另一人在渐渐逝去的黄昏中/把这些书籍和黑暗视为自己的命运/迷失在曲折的回廊上/带着一种神圣而又莫名的恐惧/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个人,那个死者,迈着一致的步伐,过着相同的日子,直至终结/世界先是变丑,然后熄灭。”

    在黑暗里,在从黑暗里日益清晰化的迷宫当中,迷宫搅动了黑暗“无解”的布局,迷宫的永无休止的变异使得黑暗与之分离。迷宫就成为了黑夜里的一座进行着无穷变化的建筑。博而赫斯曾发挥了他的迷宫观:说每读一次古画,那本画也在变化。还说,我们仿佛读到成画之日以来经过的所有岁月,也从中读到我们自己。这种使诗人能够“自明”迷宫观的亮点,鬼火一般变幻不定。为了进一步看清自己博弈黑暗的高空作业技术,博尔赫斯借助的光,正是老虎的黄金。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怀念“蓝色老虎”变成的石子,他需要那一道光,那一道戳穿梦境的锋线。这是他梦的零度。零度的老虎以暴跳的黄金掀起黑暗之舞。
   
    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倾心鲁迅式的黑,但这更危险,因为他吞噬了太多的权力之黑,稍不留神,全力漫漶的黑暗就自足为一个可以跟主体分庭抗议的克隆,这个大限已经窄如刀锋。
   
    诗人任洪渊的确是个黑暗的“光明使者”,他指出:“黑暗破了。生命痛楚得雪亮。筑声开放,玉兰花,一盅一盅斟满白色的韵,叮叮咚咚敲亮夜。眼睛窥不见的神秘,银灿灿的泄露。”我们就该承认,博尔赫斯瞎得好灿烂;但鲁迅呢,却如无垠之水,黑得通透。

    这就使我们发现,胡风先生以铁血诗句概括的鲁迅式的黑暗,就是要有“割下我的头颅,抛掷过去,击破那肮脏的铁壁”的精神,这固然是鲁迅式黑暗的感情向度,但其黑暗的理性向度,总是那么暧昧,它浸在黑水里,却在积累比黑暗更黑的力量,并希望它在某个极点上转身,开始反光。
   
    黑暗不可能在自身之内获得照耀,但黑暗之外的世界对黑暗却无能为力。
   
    痛苦和黑暗不能为时代所理解,它就必然会异化,这是从理性主义走向当代哲学的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因为它使人明白,黑暗,尤其是人性的黑暗是不可逾越的。 那么,以此来对抗权力的黑夜,就成为了自由思想胜利的可能。
   
    哲学家陈加琪在黑与白的撕杀中,触及到了混沌似的本质,他指出——古典哲学家说:光线的奇迹就是思想的本质;现代哲学家说:光线的奇迹就是不思想,即为黑暗的本质。前者因光而得以认识,后者因光而发现了认识的局限。光线使人看到了光明,光明也使人看到了黑暗。光明有限,黑暗无限。有限在无限之中,无限因有限而呈现面前。 但我们永远也照亮不了无限,那里有着一种空间意义下的永恒寂静。
   
    从物质性质上说,黑夜是白天的惯性,而白天却不是黑夜的延伸。理性主义尤其是当下的实用主义已经把白天的经验当作了真理,比如说“摸着石头过河”,但在黑暗的广水中,这点摸索的努力就像手电企图跟黑暗作自由公平的贸易,它除了显示自己的幼稚和无知之外,一事无成。它甚至比愚公移山更糟糕。但是,愚公移山也是完全不成立的,就像回避了人性黑暗的有关乌托邦的畅想。

    对黑夜自然可以无话可说,但对黑暗我们却一定要陈述。连通俗小说家劳伦斯也说出了刻骨的发现:“说也奇怪 ,精神生活,若不根植于怨恨和不可名状的无底的深渊里,好像便不会欣欣向荣似的”。真正的思想就是无休无止的挣扎,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思想本就是暗生的植物,带着刺,甚至在被命名之上或之外,就存在并成长壮大。它的作用自然不是栋梁之材,它只是一片黑森林,从鬼影幢幢里凸显沉默的景色——这就是思想的作用。在某次不期然的相遇中,我发现在黑枝条上,那些缠绕的亮音,就像凝脂的分泌物,倒挂着痛,以鸟的轮廓,欲飞。

    在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中,他企图通过《深度时间:透过倒置的望远镜》一文来打捞光明:“也许并不是难以看见,而是拒绝看见。透过倒置的望远镜,我们究竟能看倒些什么?荷马瞎了,弥尔顿瞎了,博尔赫斯也瞎了。三个瞎了的诗人各自代表一种黑暗,荷马代表历史和英雄的黑暗,弥尔顿代表原罪的黑暗,博尔赫斯代表知识和想象的黑暗。三种黑暗加在一起就是时间的全部光亮……”这个结论很有意思,但是,作为中国语境的黑暗,如果没有“鲁迅式的黑暗”作为最深厚的灯座,光,是不可能轻易落座的。

    我们进一步认定,以苏格拉底以降二千年的人类智慧,就是思想照亮黑暗的理性智慧,但尼采却发现了以感觉来反抗黑暗的智慧。既然光不能被光照亮,反过来说,光也不能使黑暗显形,黑暗就跟思想一样,自明是它获得命名的唯一方式。那么,我们是否进入到了一个让“黑暗自明”的智慧时代呢?这是思想在长期的集权压制下,不得不进行的自我保护。如果这种推断可以成立,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一种智慧的喜悦,而是集权形态下思想的某种变本加厉的单向度进化。它抛弃了一切温柔敦厚的造像,只能以凌厉的对抗,来获得自明的筹码。在这种时候,思想的确是丑陋甚至狰狞的,它在从事针尖削铁的自救。

    博尔赫斯在诗中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下一个无限的黑暗循环中归来。”

    鲁迅说却在“月光如水照缁衣”的背景里,把自己的影子收回到鞘中。
   
    就像我擦燃一根防潮的黑头火柴。在那根木梗上,世界首先变丑,然后熄灭。
   
    想到这里,我的确处于悲伤之中,但我逐渐感到黑暗的温暖,就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我的脖颈……
                                                                     
       2002年1月23日在冷雨乱飞的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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